憑起無妨
王成平有那麼一會站在程嶽跟前,很想解釋點什麼。
要不然被認爲是對着空氣說話的瘋子,要不然被認爲是神志不清的花癡。她在這兩個同樣誘人的選項中猶豫片刻,決定放任自流。程嶽怎麼想都是他的事情。
但說不緊張也是假的,內心有股無來由的緊張感。王成平讓程嶽進屋,爲了掩飾手足無措隨口問他喝點什麼。程嶽沒回答,王成平又後知後覺的想到家裡什麼飲料都沒有。
程嶽也只好讓她不必費心,說完後他都有些疑心王成平在下逐客令。但女人只朝他飛快的笑了笑,除了最開始的驚慌和尷尬再沒流露多餘表情。程嶽不知道是王成平最近涵養增加,抑或是他自己的敏銳度下降。
兩個人默默的坐在餐桌前,他倆先隨便談了點什麼,儘量營造輕鬆而無關緊要的氣氛。王成平眼睜睜看着窗檐下最後小片陰影退落,是太陽已經默默走到下一個時區去工作。
對面牆上的靜音鐘錶不疾不徐的走着,她咳了聲,又閒閒道:“你臉色不太好呢。”
隱約想起程嶽好像生病過,但努力回想又沒有更具體的回憶,王成平只好再自圓其說,“大概天氣熱起來,人的食慾都會下降些。”
對方一時沒說話,頓了頓纔沒什麼表情的回了句:“是嗎?”
然後兩人的目光交匯,再次陷入有些窘迫的沉默裡。
王成平先打破沉默。她定了定神,隔着桌子向程嶽伸出手去。他看着她,不知用意,但沒怎麼猶豫的就握住。兩人接觸後,才發現對方指尖都非常冰涼。
“我手上的傷全好了。而現在,我的狀況也很好。”王成平垂下眼說,“即使有傷,那也是很長時間前的事情了。”
程嶽一直在看着她:“要小心點。”
“沒用的,不管我小不小心,該來的還會來。你看,我和陳皓還是分手了,以一種讓我很不爽的藉口──”
“誰,蘇素?”她不知道程嶽的神情是否假裝,因爲他似乎對自己的近況一無所知,甚至微微的皺起眉頭。
反正她依舊不想解釋。
“很恥辱的分手,之後發生的事情也不讓人省心,堪稱劫難。我曾經以爲放棄做自己,是個能輕鬆處事的好方法,但現在,我決定把放棄做自己的機會找回來。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個好機會,但我決定還是得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一次問題。”王成平嘆了口氣,“但陳皓卻認爲所有裂痕都可以重新彌補,因此他現在都沒有放棄我。知道嗎,他以爲我倆還能在一起,他以爲我還在乎他。”
“你不在乎嗎?”
她沉下臉來蹙眉瞪他,隨後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程嶽手略微一緊,到底還是剋制住自己讓她離去。
沉默良久,屋子裡是長時間沒有通風的沉悶空氣。王成平站起來,走到窗口前用力將玻璃打開。就在程嶽以爲她不會回答時,王成平還是回答了。
“我當然在乎,我當然還在乎。”
她回過身來凝視着他。
“我很晚才知道陳皓和蘇素的舊事。我覺得陳皓也許和你們一樣,以爲我早知道他倆的事,於是他什麼都沒有解釋。甚至到現在,陳皓連酒醉失去控制這種話都不肯跟我說一句──剛開始不解釋,後來就理所當然的以爲不解釋對方也能明白和體諒──好吧,這種錯我也犯過,於是我可以原諒。”王成平的嗓音很嘶啞,但是她卻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繼續,“我對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能原諒,並不是因爲我是個容忍的人,只是因爲那個犯錯的人是陳皓,只是因爲我自己也實在不是個太有道德感和貞操的人。是的,我自己都犯過太多錯誤,損失過太多東西,心意更是很容易被動搖……”
說到這裡她猶豫片刻,彷彿等程嶽說點什麼,但他卻維持沉默。
“知道嗎?其實我很早就考慮過:當我失去工作、失去愛情,失去親人,失去世界上最珍惜的一切時會怎麼樣。我總是樂於預估最壞情形,就好像早點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能提前抽中樂透彩券。你覺得我這樣想對嗎?”
“沒錯。”
“所以我偶爾想,也許陳皓那天晚上喝醉了,動搖了,或者他只是以種形式在向過去告別,他愛的人是我,一直是我──天哪,我永遠說不出這種話!纔不呢,去他的吧!即使再喪失理智,我也不會弄混自己的心意,不會忽略做一件事情必須要承擔的最壞結果。所以不要跟我說什麼偶然,我不相信有什麼東西能動搖人心,我只知道什麼東西會催化人心。”王成平道,“我不否認陳皓做過什麼。我只是一直想知道我倆出現什麼問題,怎麼總出現問題,到底該怎麼解決。但後來我發現我倆的問題我解決不了,因爲這問題就是我自己,完全是我自己。你懂這裡的差別嗎?你有煙嗎?”
程嶽拿出一包煙,拿了一支給她,一支給自己。窗戶大開,極遠處有人聲的喧囂,有一輛車從樓下開過,輪胎輕輕碾壓路段的聲音。
她點了煙後又站回窗前,兩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目光並沒有交匯,沒有說話,只是互相聽着屋子裡的寂靜和自己內心的想法。
“你知道嚴黎從這裡搬走了嗎?”王成平又問。
“是。”
即使沉默,王成平無法改變聽到答案後感到的焦躁,但她還是笑了笑,問:“所以你今天也並不是來找她的。”
程嶽一言不發的凝視她。
“我求過你,但你不是個能討價還價的男人。”王成平笑了,帶點諷刺和譏嘲。對她來說,嚴黎的話題比陳皓更難談起。只是她現在不知道是要激怒程嶽,還是正自揭傷疤,“現在作爲一個分手的過來人,我想問你,和戀人分手是不是比較輕鬆?”
程嶽沒什麼表情道:“我不知道。兩個人有時候分開比較好,有時候不分比較好。但我和嚴黎結束了。”
“呸!嚴黎比你做的好,是你先離開她的。”王成平冷笑道,“真過分啊,這種事情男人做的確要比女人容易,尤其是你們這種男人。最開始你們想要一個女人,就千方百計的要她接受你,等到你們膩了,不要她了,便不允許她再在你身邊再待一秒……”
程嶽感覺自己的怒氣也正緩慢升起,但他什麼也沒說。
頓了頓,她又譏嘲說,“程嶽,你有愛過嚴黎嗎?”
“我想我曾經喜歡過吧。”
王成平想了想,道:“即使是喜歡這種淺薄無聊的感情,維持了那麼多年也有真情,現在說斷就斷,應該也很困難,是吧。”
“是的。”
她挑眉:“但程嶽你做起來就不怎麼困難呢。你做的很好,即使是分手也很乾脆,也怪不得嚴黎要着急搬離這裡,爲下一任讓地。還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想了想,王成平又道,“還是說你只對朋友的女人感興趣?那我也得趕緊搬走。”
這句話說的太厲害,程嶽的臉色也不由一變。
“這與別人無關,我纔是那個決定要分手的人。我認爲我和嚴黎間實在無法繼續,也沒有繼續的可能和必要──”頓了頓,他淡淡道,“我的需要沒什麼了不起,可能你覺得我這麼做很沒道理,我只是必須如此。”
她不依不饒:“那分手後你覺得開心了嗎?”
程嶽苦笑,看向淡淡看着自己的女人:“開心,你覺得我會開心嗎?王成平,沒人能代替嚴黎,但我沒有選擇。”
頭頂燈光呻吟般在眼前搖晃,針刺一樣。驚怒,羞惱,全都沒有。只是靜默地對視,任由各種各樣的情緒涌動。沒有聲息的哀慟。
最後她垂下眼睛。
“對不起,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氣。我知道我會被別人當成假好心的女人,即使嚴黎不責怪我,我也知道自己是那種女人。我忘不了嚴黎走時看我的眼神,知道麼,她搬走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喊出來我倆什麼都沒有!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同她解釋,我該怎麼解釋?咱倆到底算什麼?你幹嘛總是來找我?我幹嘛總是讓你來找我?”
王成平黯然道,“程嶽,你只是動搖了。但你會後悔的,你總有一天會後悔。這樣的東西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嚴黎纔是真心真意,一直愛你的女人。而我呢?我只不過騙取嚴黎的信任,而且還擾亂你的心情的混蛋。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補救──幸好風水輪流轉,我同樣失去了陳皓。”
王成平知道程嶽是在找尋詞彙,她也知道他能找尋到詞彙。但程嶽最後選擇放棄任何解釋,他一言不發的看着她,緩步走過來。
程嶽穿着淺色的衣衫,冷靜自持的黑眼睛,肌膚是一種冷硬的淨色。王成平每次看到程嶽都聯想香水廣告封面上無懈可擊的男模特,但只要程嶽一張口,她又會迅速忘記他的模樣專注和他脣槍舌劍。但每次當她再打量程嶽,又會再次驚歎於這男人的英俊異常。
王成平身後空無一物,只是大開的窗戶,晚風從後面烘托住自己。她避無可避,最近的倚靠只有程嶽,王成平看他來到自己面前,抽走她手裡的煙,再遮住眼前大部分的光芒。
“我覺得你手上的傷還沒有好。”程嶽淡淡說。
王成平愣了愣,皺眉道:“瞎說,都那麼長時間,怎麼可能沒有好。”
但她仍然下意識低頭查看自己的雙手,攤開掌心,自然是完好的一雙手。
等王成平揚起臉想再說話的時候,程嶽便正好擡起她的下巴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