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意襲人的風捲夾着清越的琴聲從樂司的一間琴房裡飄出來,無悲無喜,竟像是離塵凌空,心裡只有一片清明,變幻的只有風雲,卻沒有人心。
特雷納因爲蛟瞳的事情和尚神國聖建節的事情思前想後,有些煩亂,信步走出寢宮,聽到了風中陌生的琴聲,身不由己地循聲而去,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樂司外。侍從要進去稟報,被他阻止了。是誰在彈琴,彈的又是什麼琴?如此清澈冰涼的音色,如此空曠無物的曲調。
一曲終了,特雷納示意侍從在外面等着,自己推開了琴房的門。
一面純白的牆,一個瘦削的背影,一角玉白色的琴身,組合在一起,像是一幅畫——白紙上,一個彈琴者的背影。特雷納站在門口,感到自己無法靠近這幅“畫”。
沒有任何裝飾品的房間裡,穿着樂司等級最低的青色制服的樂師席地而坐。特雷納第一次感到這樣難以接近——彷彿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身體裡產生着一種強大的排斥力,誰都無法靠近。這種感覺令他感到驚訝。
“司長……”暢音轉過頭,剛纔平靜的臉上已經習慣性地帶上微笑,卻在瞬間變成了詫異——門口站的不是司長,而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一身華服彰顯着他的地位。
“請問你是……”暢音不確定地抱着月琴站起來,按照司長教過的方式鞠躬行禮。
那個鞠躬禮只是對一般的大臣用的,按照暢音現在的身份,對國王必須要用跪拜禮。司長哪裡料到會有今天,自然也不曾教過暢音行大禮。特雷納還是頭一次在自己的宮殿裡遇到不認識自己的人,看他行禮的動作,更加確定了這一點,不由得覺得挺新鮮,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就在暢音轉頭的瞬間,那種排斥外人的壓力頓時消失,特雷納甚至以爲那種感覺只是幻覺。
“你彈的是什麼樂器?”特雷納儘量收起自己的王者之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普通一點。
“回大人,這是月琴。”暢音偷偷打量着這個人,爲什麼覺得他的眼睛裡透着野心?難道是有篡位的想法?這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穿成這樣,地位一定不低。不知道什麼時候動政變,說不定有機會趁亂找到蛟瞳……思緒氾濫,便一不可收拾。
月琴?特雷納早就聽說過這種近乎滅絕的樂器,沒想到竟然會出現在自己的皇宮裡。樂司的司長爲什麼要隱瞞此事?剛纔聽過他的演奏,特雷納敢肯定他的才華絕對是世上少有的,可是爲什麼會穿着最低等級的制服,難道這樣的水平還只是學徒?樂司的司長或許該換人了……
兩個人各想各的,還是特雷納先回過神:“你叫什麼名字?到這裡多久了?家在哪裡?”
暢音一驚,才現自己嚴重走神,忙回答:“我叫暢音,到這裡快十三天了。我隨師傅四處流浪,賣藝爲生,沒有家。到亞索公國後,遇到了城衛隊的長官,就被送來樂司了。司長收留了我。”
“你師傅是……”月琴來自北大6的一個小國家的宮廷,後來因爲內戰亡國,那麼這個樂師的師傅很可能是那個國家的遺民。
“師傅從來不說自己的來歷,只教我琴藝。後來染病去世,我就成了流浪樂師。”暢音答完,看了看特雷納,問道:“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我?我是國王親衛隊的隊員。你叫我卡薩就行了。”情急之下,把自己的親衛隊隊長搬了出來。
“卡薩大人,你是來找司長的嗎?他現在應該在走廊盡頭的琴房裡指導別的樂師,需要我帶你過去嗎?”暢音小心翼翼地把月琴放到旁邊的支架上。
“啊,不了!你繼續練琴吧!我自己去找他就好了!”特雷納忙拒絕了,要是讓司長看見,自己的身份豈不是曝光了。特雷納趕緊離開琴房,關上門後聽到暢音的自言自語“真是平易近人的親衛隊隊員吶。”
特雷納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平易近人”來形容自己,意外之餘還有些喜滋滋的。離開樂司以後,特雷納的心裡似乎平靜了下來,難得給自己放鬆一下,於是準備去看看那個倔犟的蛟瞳有沒有被關得態度軟化。
蛟瞳被鎖在落楓院的偏院裡,特雷納要去看她本應該從後門進去,卻鬼使神差般地往正門走去。沿着落楓院的高牆,特雷納的心裡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落楓院原本是沒有圍牆的,因爲這裡的主人說圍牆擋住了視線。但是現在的圍牆……兩人多高……
正門半掩着,陳舊的紅漆門板有的地方已經剝落,露出黃色的木質本色。門沒有關,大概是因爲平時不會有人來這裡。輕輕推開門,紅了一半的幾棵楓樹站在寂寥的院落裡,沒有風,一切都靜靜的。多久沒來過了?這裡是皇宮裡唯一一處異國風格的院落,如今近乎荒廢。
楓樹掩映着一間白牆灰瓦的平房,跟皇宮裡華麗的風格格格不入。房間的門也是半掩着,推門而入,一切都顯得那麼樸素,天花板和牆上原本是有彩繪的,都被白色的塗料掩蓋了。靠窗的地方是一張半舊的深棕色楓木桌,帶着年輪的紋理,陪伴着同樣材質的窗框。窗戶卻沒開。
一襲白衣如雪,青絲如墨,柔弱無骨風姿萬千的身體依在楓木桌邊,透過破掉的窗紙看着外面的天空。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很久纔回頭。
一如當年驚鴻一瞥,就算不施脂粉也依舊光彩動人,妖嬈嫵媚,卻有着一種褪盡繁華的清冷。
“國王殿下?這邊坐吧。”那清涼的聲音讓特雷納想起了月琴的琴聲,忽然醒悟過來——原來被那琴聲吸引,是爲了這種相似的感覺。
“落楓,你……”特雷納看着她,心裡不自覺地隱隱作痛,沒有想過要來這裡,沒有想過要說什麼,一張嘴卻覺得有千言萬語,反而無從說起。這個女人曾是他的至愛,也是今生唯一的至愛,也是心裡最深的傷。
她的故鄉在御龍國,所以爲她建了這落楓院。她如深秋的楓葉一般耀眼奪目,散着與生俱來妖冶,卻又清高自賞。她的美豔從來不是做作,而是一種天賦。清高的美豔,在塵世中嬉笑,又在塵世中冷眼旁觀。
看到蛟瞳的第一眼,特雷納就覺得那種清高的美豔是如此熟悉,只不過蛟瞳沒有那份妖冶,更像是一個凡人。落楓的心像是永遠在他觸碰不到的地方,他無數次想要確定落楓的心裡是否真的有他,所以那時他打算娶與落楓相似的蛟瞳,如果落楓離開,她就是替身,如果落楓吃醋了,那麼她的利用價值就少了一項……其實,如果當初不是自己太軟弱,落楓怎麼回離開?真的傷透心了麼?
“國王殿下,請喝茶。”落楓住的地方永遠只有來自故鄉的茶,不過很久沒人送來了,所以應該所剩無幾了。竹杯,綠茶,清水……特雷納看着杯中溫水浸泡的碎茶葉,心裡又是一痛。
“落楓,跟我回正宮吧,這裡太冷清,連照顧你的人都沒有。”
“我喜歡這裡,就像故鄉的家一樣。國王殿下,我是妖精呢,怎麼可以去正宮住着。”落楓璀然一笑,滿室生輝,就像當年深秋的楓林中那傾城傾國的一笑。果然是妖精,讓人甘於沉溺。二十七歲的年齡,十七歲的音容笑貌,不是妖精又是什麼。
特雷納默然,忽然低頭一口飲盡還沒有泡出什麼滋味的茶水,站起來把將杯子放下:“落楓,等我打敗了尚神國,亞索公國的皇后就是你!”
“嘻嘻,我真是覺得榮幸呢。不過,殿下還是不明白,我不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哦。”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但是我不會說對不起,我要得到足以讓那些誹謗你的人都閉嘴的力量!”
落楓舉起手,用衣袖掩着嘴笑着:“國王殿下這個樣子真的跟十幾年前沒什麼區別啊。呵呵,殿下,你總喜歡用自己的心情來衡量別人的想法。不管是跟你來亞索公國,住進落楓院,還是後來離開,或者最近又回來,都是我自願的。嗯,殿下請回去繼續工作吧,要是因爲一個妖精耽誤了正事,可就是昏君了。”
“落楓,落楓,你究竟想要什麼?只有你可以視皇宮高牆於無物,來去自如,也只有你能這樣對我的真心不屑一顧。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就沒有可以留下你的理由嗎?!”
落楓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我想聽月琴的琴聲,你有本事弄來嗎?說不定你給我搬來那絕世的樂器,讓我聽到它的聲音,我就不走了呢。”
“你……又在出難題,但是這一次巧得很,我明天就讓你聽到月琴的聲音!”特雷納咬咬牙,絕然地離開了。落楓看着特雷納離開,嘴角浮出一抹淺笑——要不是特雷納把那個樂師留在宮裡,她纔不要回來呢,不過特雷納既然會錯義了,那就繼續誤會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