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面孔,在隨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談着。有時說着很輕妙的話,說着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的取笑着,有時是面紅耳熱的爭辯着,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着,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面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着,談着,談着,只有更興奮的談着,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着,談着,談着。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湫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只是談着,談着,談着,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爲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閒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閒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瞭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裡得到些教益與利益。(“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迫着而喝了過量的酒。面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風采。
“聖陶,乾一杯,乾一杯。”我往往的舉起杯來對着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於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於‘乾杯’。”聖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於他是一口乾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迫的幹了一杯。於是大家鬨然的大笑,是發出於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閤家團團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雙筷子,都排着一個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鬧着吵着,母親和祖母溫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揮着廚房中廳堂中僕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泄泄的樂趣,爲孤獨者所妒羨不止的,雖然並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二杯酒;還有,伴着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閒吃着消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後,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羹醋。鄰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節了。別處過春節,都供應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老陳醋,每戶一斤。”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麼都拿來酸,除了蘿蔔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遼寧人愛吃酸菜白肉火鍋。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湯下雜麪。
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汆湯下麪也,不知道爲什麼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愛吃酸。酸筍燉雞是名菜。
延慶山裡夏天愛吃酸飯。把好好的飯焐酸了,用井拔涼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麼多糖!包子的肉餡裡也放很多糖,沒法吃!
四川夾沙肉用大片肥豬肉夾了洗沙蒸,廣西芋頭扣肉用大片肥豬肉夾芋泥蒸,都極甜,很好吃,但我最多隻能吃兩片。
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麼好喝的呢?廣東同學曰:“好耶!”
北京人不是不愛吃甜,只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下人,60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探親,臨行稱了二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爲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農貿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於“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京人初春吃苣蕒菜。苣蕒菜分甜蕒、苦蕒,苦蕒相當的苦。
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者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嚐了幾根。這是什麼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干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伙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爲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們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麼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1947年,由越南轉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桔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線吊在竈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裡涮涮,就辣得不得了。雲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吊在竈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點是辣面而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麪館的牆壁上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幹煽牛肉絲、棒棒雞,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搗碎,菜做好了,最後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鹹極了的鹹菜和鹹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是吃得很鹹,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裡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口味的鹹淡和地域是有關係的,北京人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湖北菜並不鹹,但聞一多先生卻嫌雲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國人過去對吃鹽很講究,如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在則全國都吃再製精鹽。只有四川人醃鹹菜還堅持用自貢產的井鹽。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甫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乾。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爲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了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了兩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我們一個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點臭豆腐乾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在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臭豆腐乾外,麪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裡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罈子裡。——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個臭罈子,一罈子“臭滷”。醃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滷”。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稈。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呈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爲吸起來“咕”的一聲。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100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5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乾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爲世界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