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陝甘農民祖祖輩輩生息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是他們“樂天知命”的真實寫照。他們對黃土地充滿眷戀之情,除非萬不得已,他們是不會背井離鄉外出謀生的。這種濃厚的守鄉守土觀念也表現在他們的食俗上。
在西北城鎮的大街小巷都可以聽到震耳的吆喝聲:“羊肉串喲——”“烤羊肉喲——”“泡饃喲——”,盛器一律是粗瓷海碗,沉沉的只能擱在桌上或蹴放在膝頭上吃。吃食一律粗而大:指頭粗的麪條,碗口大的饃,草帽大的饢。而且大多是頭戴白布圓帽的回民在經營小吃攤:一頂白帳篷下一長溜條桌,油膩烏黑,一撥撥食客全在埋頭痛飲猛啖,一片片划拳碰盞聲,吸吮羊肉泡饃的咂舌聲。西北高寒,人人嗜辣,辣得滿頭大汗,那才叫酣爽痛快。這裡全沒有江南水鄉茶館裡,人們手把茶壺,幾碟細點,悠悠然品啜的情韻。
江南人講究色、香、味、形,食不厭精,而西北人重實惠和操作技藝;一大盤堆得高高的羊肉端上來,大師傅剛操刀分割,食客們的一隻隻手便急不可耐地伸過手來抓,沒有一個人是用筷子去夾的。一塊麪團在大師傅手中往砧板上啪啪幾摔,忽兒就變成長條兒,又在他手中拋甩抻幾個兜兒,就像變魔術般,牽扯出細細縷縷清白光滑的面絲兒,這就是西北人引爲驕傲的“蘭州拉麪”,顯出西北人粗中有細的心計來。又如看山西人削“揪片”,大師傅一手託着拉成長條的麪糰;一手操刀靈巧飛快地猛削,一片片分幣大小的面片子像一條條小魚飛入滾沸的湯鍋中,一會兒用笊籬一撈,一海碗“揪片”便端上桌來,只見刀閃,不見湯濺,看得人眼花繚亂,食慾大增。
西北農民吃飯,很少有人圍桌而坐的,多半是端起飯碗攆飯場。所謂飯場就是村裡較固定的吃飯場所。春夏多半在村口陰涼的大樹下,秋冬則擇背風的向陽處。每天飯時一到,家家的漢子便一手端着盛麪湯的粗鉢,一手拿着碗口大的饃去攆(即“趕”)飯場。或背靠牆根兒,或倚樹而蹲,或將鞋一脫,坐在鞋上,三人一堆,五人一夥有說有笑,十分熱鬧。他們端的粗瓷海碗,筷子也特粗,西北人的粗獷、豪爽在碗筷上便顯出來。人們在飯場上談國家大事,糧價行情,天氣農事,也扯“張家長,李家短”的野棉花。鄉村飯場差不多是鄉間的一個信息發佈中心,像四川人的茶館,江南水鄉的澡堂,村裡有頭臉的人在此斷事評理,一些飛短流長是是非非由此而生,故有哭的笑的,也有愁的惱的。鄉村飯場,指頭粗的面,碗口大的饃,不啻是一幅着墨或濃或淡的西北鄉村風俗畫。
一雞三吃
我有我自己的“三吃”——和所有孩子一樣,自小就吃家裡的飯,此乃“一吃”,無所謂香也無所謂不香。父母都是記者,連續不斷的飯局使得家裡無法“起火”,於是我從五六歲起,便隨大人外出吃“蹭兒”,說得誇大一些,連北京“全聚德”專管看門兒的胖老頭兒,每次都習慣地摸摸我的頭頂,此乃“二吃”,我又懂得了一些“色、香、味”的常識。二十歲後,我獨立到外面闖蕩,除了吃食堂也需要自己動手,雖然不無甘苦,卻也別有味道,此乃“三吃”,以“自己動手”爲標誌。
和我的“三吃”截然不同,“一雞三吃”另是一番意思,儘管它也能“自圓其說”。後來,我去邊立生活,就越發認定只有那些有閒、有錢而且怪癖、潔癖兼而有之的老處女,纔會對一隻雞如此挖空心思。在我腦海中,常常奇怪地浮現出北京“協和醫院”的護士長,或者剛剛從舞臺退下來的芭蕾舞演員……
“文革”中,我曾伴隨一個看管勞改犯的生產連隊,在新疆塔里木河的北岸“戰天鬥地”。一次,連長乘犯人們緊貼着河邊勞動之際,釣上一條少見的大頭魚,長逾一米,重二十斤,或者還多,連隊幹部和我都興奮起來,立時就把那將近身長三分之一的“大頭”割將下來,放在一個大臉盆中,就着塔里木河的水煮湯;魚尾切段,紅燒;中段也切成段兒,在豬油裡炸過,然後加上四川的豆瓣醬,“熬”成只辣不香的“豆瓣魚”。三者相比,數湯最鮮,我“悟”到只有這湯才和塔里木河寬闊的胸膛相適應,那個臉盆是我們這些男人從頭洗到腳的,用誰的臉盆煮更是個無所謂的問題。原始的文明,野蠻的歡快,這樣的“一魚三吃”實在不是今日大都會“一雞三吃”可以類比的啊。
當世界又擺脫了原始和野蠻的時候,我竟“搖身一變”,安然坐在北京的劇場中,坐在名伶佈置華貴卻未必高雅的客廳中,坐在我自己後來命名爲“品戲齋”的書房中,研究起京劇和傳統文化來了。工作忙碌、紛亂而亢奮,工作中的文化尚且忙不過來,生活中(首先是飲食)的文化,就更無從抓起。但是無論如何,雞還是要吃的。經常買自選商場已經去毛、淨膛的“西裝雞”,或紅燒,或白煮,或者按照美國“肯德基”的製作程序“玩耍”一番……我有時想起少年時期常見的“炸雞肝”“炸雞胗”,如今沒有原料,只能想想罷了。有時買來活雞,每當爲之褪毛、開膛之時,每當雞肝、雞胗在握之際,剛有一點興致,馬上又想起血脂和膽固醇警告,於是“炸雞胗”登時從腦海裡被驅除了。但是,“一雞三吃”的名聲實在太大,作爲一個蘊涵深厚的概念久久不散。一次,我忽然聯想到自己的事業,想到了“做學問有無一雞三吃”這麼個問題。
我翻閱着前幾年的習作——那些“吹捧”京劇演員的文章剪報,明顯都是寫“他”,根本沒有“我”(的感情、思想),這不屬於“一吃”?“一吃”的結果往往是留不住的,我的剪報只薄薄一本,後來就懶得再剪了;但這“一吃”又是一切企圖做學問的所無法迴避的。必須從“一吃”的基礎向上攀登,漸漸地,我寫“他”時便注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一來,被寫出的“他”中便含有“我”,是爲“二吃”也。我第一本集子《京劇100題》,大體就這麼搞出來的。然而還有“三吃”,幾年前我就着手從文化學的角度去研究梅蘭芳,今年終於脫稿付排的《梅蘭芳與20世紀》,就是從身處九十年代裡的我(們)這一代學人的視角,去回望本世紀上半葉的梅,去回望梅所負載的傳統文化。這本書與其說是寫“他”(梅蘭芳),不如說是寫“我(們)”。梅先生以及圍繞着他的紛紛擾擾的人和事,都要納入此書的系統之中,“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區別與飲食操作中的那一隻活雞,我在“三吃”階段遇到的麻煩,就是梅先生早期做的事情,以及他周圍的環境,都已經瀕臨於“死”,我得通過向當事人調查,通過翻閱當年資料,使之一點點地在“我”心中復活。但是,做學問也有強似吃雞的地方,那就是生活中的“一雞”在“三吃”之後,就“一去而不復返”,想再吃您得再掏錢;而我(們)做學問的,生活之“雞”則是一輩子“吃”不完的,甚至是子子孫孫也“吃”不盡的。是不是這麼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