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行囊,薛流嵐環着慕容瑾的腰身,與她並肩慢慢的沿着官道走着。
“從這裡要走上一天才會有鎮子。”薛流嵐走得很慢,慕容瑾亦步亦趨的在他懷中走着。失明瞭的慕容瑾異常的沉默,只是安靜的聽着薛流嵐在說話。
慕容瑾本不是一個多話的女子,薛流嵐很清楚,但是他更知道,現在這樣沉默不言的慕容瑾心中定然是有事情。
“爲什麼選了這麼一條路?”薛流嵐垂下頭來看着慕容瑾。見她沒有反應,只得緊了緊手臂,讓她意識到他在說話。
慕容瑾晃過神來,茫然擡起頭,問道:“什麼?”
薛流嵐嘆了一口氣:“爲什麼選擇這樣一條爲難自己的道路?”
“當時怕被你追上。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放我回武川的。可是,薛流嵐,我一定要回去。我父親在那兒,我的手足也在那兒。”慕容瑾復有垂了頭。“我沒有辦法在他們的生命都有危險的時候,還安然的坐在金都中。”
安然?慕容瑾,你知不知道你所處的深宮是比戰場還危險百倍的地方?薛流嵐到了嘴邊的一聲反問終究還是嚥了回去。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是,慕容瑾就是這樣,明明知道這些,明明知道危險,仍然就如此的奮不顧身。
“一定要選擇這樣一條路嗎?”薛流嵐停下腳步,雙手將慕容瑾固定在面前,認真的看着她。
“不是纔回答了你?”慕容瑾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毫無焦距的目光空洞的遊離着,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纔好。隨着時間的延長,毒素對她眼睛造成的傷害越來越大,以至於現在她的眼睛劇烈的疼痛着。
指尖請點在慕容瑾的眼瞼上,薛流嵐輕聲問:“你的眼睛是不是很痛?”
“嗯?”慕容瑾下意識的想要點頭,可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那毒只不過會讓我看不見而已。”
“是嗎?”薛流嵐淡淡的哼了一聲,指尖已經沾了一點她眼中流出的血液。
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慕容瑾擡起手在臉頰上胡亂抹了一把,血液的味道加上毒液的甜腥氣一股腦的涌進了鼻子裡,她不由得皺了眉頭,忽然轉過身去。
薛流嵐的手頓在她肩側,生生將想要扳過她身子的衝動忍了下去。
“疼得極了爲什麼不說?”薛流嵐壓住涌上心頭的痛楚與怒火,低了聲音問道。
“沒有覺得疼。”慕容瑾一面用袖子擦着臉上的血跡,一面努力讓自己本已經慌亂不堪的聲音鎮定下來。
垂在身側的手緊了一緊,驀地薛流嵐上前一把攥住慕容瑾的手腕,不管不顧的拉着她向前走。
“你做什麼?薛流嵐,你放開。”慕容瑾被薛流嵐這突然而至的舉動驚得呆住,而後就是死命的要將手掙脫出來。
縱是能夠愛他入骨,她仍舊放不下那份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防備。
慕容瑾越是向後掙扎,薛流嵐的手攥得越緊,腳步就越快。背後的傷口已經在掙扎中撕裂開,皮肉分離的疼痛仍舊不能讓薛流嵐徹底的清醒。亦或者他不願意清醒,不願意眼睜睜的看着慕容瑾狠狠難爲着她自己。
“啊。”慕容瑾一頭栽在薛流嵐的身上時才發現薛流嵐已經停住了腳步。
“前面是懸崖。”薛流嵐冷聲道。“別亂動,再向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了。”
慕容瑾脊背一僵,腳下也停止了走動,一動不動的保持着這個姿勢。
“爲什麼帶我來懸崖?”
“不是我帶你來的,而是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懸崖。”薛流嵐站在慕容瑾面前,牢牢的盯着她。“慕容瑾,這是你選擇的路。”
“即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一樣會走下去。薛流嵐,這一路我並不求你同行,而這懸崖邊上若是我失足掉下去,也並不求你同葬。”慕容瑾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冰冷,頭略微低着,似乎是在打量着眼前的懸崖。
“那麼你爲了什麼,慕容瑾?”薛流嵐只覺得一股血直衝到腦門上。上前一把將她抓過來,手扣住她的手臂。“說什麼縱馬天涯只是不想給我帶來更多危險,說什麼以後要守着我和騏兒。你是在爲了什麼,慕容瑾?選擇了一條註定會通向懸崖的路,選擇不肯放過自己。”
“薛流嵐,我只是很害怕。”慕容瑾忽然蹲下身去,緊緊的用手臂將自己環住,幾天來始終隱忍着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我不想你們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管是爹,朱雀營中的他們還是你和騏兒,你們都是我最珍惜的人,我不想再失去了。”
“可是,到了最後你們都是因爲我受到牽連。星死了,柳也死了,你每天爲了我的安危費盡了心思,爹也被我束縛了手腳不敢對郭尚忠如何。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竟然慢慢的成爲了你們的負擔。”
慕容瑾聲音中的哽咽聲越來越大,直到最後被一聲聲啜泣淹沒掉。薛流嵐愕然站在慕容瑾身邊,不知所措的跟着她蹲下身。
“別哭了,來,起來。”薛流嵐將手放在慕容瑾的背上,攬着她站起身來。“傻丫頭,你怎麼就是負擔了?如果連你都成了岳父的負擔,成了我的負擔,那麼騏兒呢?一個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孩子是不是我們就應該把他丟了不管呢?”
“你敢。”慕容瑾抽噎着,還不忘了接上一句。
“當然不敢。”薛流嵐無奈的笑出聲來。“我們的心如你一般,都只是不想讓自己最親愛的人受傷。可是,慕容瑾,你知不知道,往往傷害你最深的那個人,是你自己。”
說着,薛流嵐用手將慕容瑾臉上和着血的淚水抹去,雙手捧着她的臉頰,仔細的看着她。
“慕容瑾,你從來難爲你的都是你自己。你強迫自己隱忍,強迫自己去承擔,這樣做,到最後傷害的人不只是你,還有我們。”
所以他才說,這條通往懸崖的路是慕容瑾自己的選擇,但最後摔下去粉身碎骨的肯定不只有慕容瑾一個。
“已經這樣很久了。”慕容瑾垂下頭小聲道。“如果出征的那個人不是我,慕容家大廈將傾還有誰肯挺身呢?”
薛流嵐聞言,一時間語塞。緩了好久,最後將慕容瑾抱在懷裡,在她耳側道:“你在我身邊,從此不必忍着疼痛了。”
慕容瑾的手怯怯的抓着薛流嵐的衣襟,沒有回答薛流嵐的話。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嗎?縱然是愛着,縱然已經可以舍了生命,可是潛意識中,慕容瑾仍舊放不下。
“放下你心裡的防備,相信我,好嗎?”薛流嵐柔聲的問。
“我不知道。”慕容瑾的聲音更加的沒有底氣。“薛流嵐,我從來沒有試過全然相信一個人。”
“從今天開始試試看。”薛流嵐彎了彎嘴角,隱約覺得後背的衣衫溼了一片。若是猜得不錯,一定是傷口崩裂開,在衣衫上留下了血跡。
慕容瑾點了點頭,伸手環上薛流嵐的腰身,觸手溫熱的感覺讓她嚇了一跳。
“你的傷口裂開了?”慕容瑾猛然擡起頭來。“對不起,如果我方纔不掙扎,你的傷口就不會崩裂了。”
一面說着,慕容瑾一面手忙腳亂的想要找身上帶的金瘡藥。可是,眼已經盲了,縱然心如明鏡此時也亂了所有的方寸。
薛流嵐握住慕容瑾顫抖的手,笑道:“沒有那麼嚴重。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歇。”
說完,薛流嵐拉着慕容瑾向前走去。
下意識的,慕容瑾腳步略微頓了一下。若她沒記錯,薛流嵐告訴她前面是懸崖。再向前一步,兩個人可能就都沒命了。
可薛流嵐絲毫沒有停住腳步的意思,慕容瑾的心也豁然開朗起來。
有他陪着,前路即便是生死未卜又能怎樣呢?慕容瑾邁開腳步,手緊緊的抓着薛流嵐的手。
意料之外,腳穩穩的接觸到地面,並沒有想象中踏空的驟然下墜。疑惑的偏了偏頭,慕容瑾站住腳步。
“薛流嵐,你騙我?”慕容瑾咬牙切齒的問。
薛流嵐此時緩緩轉過身來,嘴角的笑意怎麼也掩蓋不住。
“慕容瑾,你有沒有發現,其實你一直對我都是深信不疑的。只不過,你這傻丫頭根本就沒有察覺。”
“你還笑!”慕容瑾火氣更勝,幾乎要伸手一巴掌抽在薛流嵐臉上。“你欺負我看不見是不是?”
“當然不是。”薛流嵐忙上前一把摟住慕容瑾,在她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吻。“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信任我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困難。”
慕容瑾想要掙脫開薛流嵐的懷抱,可又怕他傷口裂得更大,只得作罷,嘴上恨恨的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薛流嵐,等你傷好了咱們再清算這筆賬。”
“好啊,一言爲定。”薛流嵐朗聲大笑起來,牽動了背上的傷,笑得有些扭曲。
在鎮子上換了馬車,薛流嵐帶着慕容瑾一路往武川走。在一處邊境城池外停住,薛流嵐將慕容瑾抱下馬車,帶她走到茶館中坐下。
“老闆,一壺好茶。”薛流嵐說完後偷眼打量了一下週圍的人。對面桌子坐着一對夫妻,都是農家打扮,挑着擔子。而左面坐着一些商人模樣的人,看樣子是才從邊境上回來。
“來,您的茶。”小二一溜煙的過來,將茶放在桌子上。
“小二,我們的東西呢?趕緊着啊,吃完了我們還要趕路呢。”商人有些着急的敲着桌子。
薛流嵐沉吟了一下,揚聲問道:“看諸位都是商人,怎麼這大好的時節不在武川趕生意啊?”
“哎呦,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薛流嵐故作吃驚的看着那些人。
“現在邊境不安穩啊。聽說武川的慕容巖吃了大虧,前陣子打了一個大敗仗,現在下落不明。”
“據說突厥已經找到他了呢。”旁邊的一個年輕一點的商人插嘴道。“還有一個叫左尋蕭的。”
“哎呦,那可不得了啊。武川現在還不亂成一團了。”年老的人一臉的驚訝。
“可不是。我從武川那邊過來的時候,城裡的軍隊連個主事兒的都沒有。”
慕容瑾的手死死的握住杯子,裡面的茶水劇烈晃動着,她卻恍然不覺。
“哎呦,尊夫人這是怎麼了?”
薛流嵐回過頭,眼眸凝了一凝,從容的伸手握住慕容瑾的手放在掌心,笑道:“內人向來有眼疾,膽子小的很,聽見周圍人多就會害怕。”
一面說着,薛流嵐一面抱歉的笑了笑,攬過慕容瑾,低聲道:“不過是道聽途說,真正如何還要等去了才知道。”
“莫非朱雀營也……”
“即便朱雀營在,他們也不可能出面領軍。”薛流嵐決然打斷慕容瑾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