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讓治,這是One step,走吧!我跟你跳!”

接着我如娜奧密說的,終於有了和她跳舞的榮幸。對我來說,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平常的練習可以實際試試看的正是這時候,特別是對手是可愛的娜奧密,絕非不喜歡。縱使舞技差勁到成爲笑料,我的差勁反而襯托出娜奧密的高明,然而此時此刻要把平時學習的內容實際演練一番,尤其舞伴又是可愛的娜奧密,所以絕不會不高興的。即使我跳得很糟糕,甚至會成爲人們的笑柄,然而這種糟糕卻可以把娜奧密反襯得極其引人注目,這正是我的真意。此外,也存在着我的虛榮心。希望聽到大家說:“他看來是那個女的的先生!”換句話說我希望能夠以“這個女的是我的,怎麼樣,看我的寶貝多棒啊!”而引以爲傲。想到這裡覺得不好意思,但同時又覺得非常痛快。到今天爲止爲她付出的犧牲與辛勞,感覺似乎有了代價。

我從剛纔開始總覺得她今夜似乎不想跟我跳舞!在我技巧稍微好一點之前不喜歡跟我跳,討厭跟我跳就算了,在那之前我也不會主動說想跟她跳。就在有點想打退堂鼓的時候,她說“走吧!我跟你跳!”這一句話不知讓我多麼高興。

我興奮得有如發燒,從牽着娜奧密的手到踏出最初的一步爲止我還記得,但是之後我過於入迷,越入迷就連音樂什麼的都越聽不見,腳步也亂七八糟,眼睛一眨一眨的,心跳加速,跟我在吉村樂器店的二樓放留聲機唱片時跳的完全不一樣,一進入人潮的大海之中,就不知如何進退了。

“讓治先生,你怎麼一直髮抖呢?不好好跳不行呀!”娜奧密一直在耳邊斥責。

“看!又滑開了!這是太急着轉了呀!再輕一點,再輕一點!”

我被這麼一說更是慌亂。加上地板爲了今夜的舞會弄得特別光滑,把它當成練習場地跳,一不留神馬上又是一滑。

“肩膀!肩膀不要高起來,肩膀往下拉,往下拉!”娜奧密說着,掙開我緊握的手,有時用力壓我的肩膀。

“不要緊緊抓住我的手呀!好像要貼在我身上,這樣不好跳,沒意思呢!看,肩膀又……”像這樣子,彷彿我是爲了挨她罵而跳舞,甚至連她嘮嘮叨叨的話都進不了我的耳朵。

“讓治,我不跳了!”過了沒一會兒,娜奧密生氣了,當大家還興沖沖地跳安可曲時,她竟然拋下我回到座位上,“太離譜了!跟讓治根本沒辦法跳呀!在家裡多練習吧!”

濱田和綺羅子回來,熊谷回來,菊子也回來了,桌邊又熱鬧起來!但是我完全陷入幻滅的悲哀,只默默地成爲娜奧密嘲弄的對象。

“哈!哈!哈,像你這麼說人家,臉皮薄的人還跳得下去嗎?不要這麼說,來跳吧!”

我對熊谷說的話又生氣了。“來跳吧!”是什麼話。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哪裡的話,沒有娜奧密說的那麼差呀!比他更差的多的是,不是嗎?”濱田說,“怎麼樣?綺羅子小姐,接下來的狐步舞曲你跟河合先生跳怎麼樣?”

“是,請……”綺羅子仍然像女明星撒嬌般,點點頭。

不過我慌忙搖手。“不行!不行呀!”我說着。

“哪有不行的呢?像你這麼客氣不行的啦!綺羅子,你說是不是?”

“……說真的,請!”

“不行!我實在不會跳,等學好之後再和你跳。”

“她說要跟你跳,你就跳嘛!”娜奧密命令似的說,彷彿對我而言,那是我無上光榮似的。

“讓治先生只想跟我跳是不行的呀。狐步舞曲一開始就去吧!跳舞要跟別人較量才行呀!”

“Will you dance with me”(你可以和我跳舞嗎?)

那時我聽到的這句話,原來是剛纔不客氣地來到娜奧密旁邊和菊子跳舞的,身材高瘦、像女人塗了白粉的年輕老外。他在娜奧密身前屈身,背部彎成圓形,微笑着以爲會說些恭維的話,卻很快

地讓人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之後只有厚着臉皮說“Please please”的地方我聽得懂。娜奧密也露出爲難的表情,臉漲紅宛如要噴出火似的,但生氣不得,只是哧哧地笑。雖然想拒絕,怎麼說才最委婉呢?她的英語剎那之間一句也說不出來。老外看到娜奧密笑了,以爲她有意,就說:“請!”一邊做出催促的動作,同時厚臉皮要她回答。

“Yes.”她說,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時,臉頰紅得像要燃燒似的。

“啊哈哈哈,有人那麼囂張,一旦碰到西洋人就沒轍了!”熊谷咯咯地笑。

“西洋人死不要臉真是傷腦筋呀!剛纔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哪!”這麼說的是菊子。

“請跟我跳一曲好嗎?”由於綺羅子還等着,我陷入不得不這麼說的“困境”。

不只是今天,嚴格來說,我的眼中除了娜奧密之外沒有其他女人。當然,看到美女也會心動。不過,再怎麼漂亮,我也只想從遠處欣賞,不會想碰觸。修列姆斯卡亞夫人的情形是例外,談到那次,我那時體驗到的恍惚心情,恐怕不是一般的情慾。說是“情慾”卻有神韻縹緲難以捕捉的如夢感覺。對方是跟我們距離遙遠的外國人,又是舞蹈老師,因此和綺羅子相比,倒還令人輕鬆。綺羅子是日本人,是帝國劇院的女明星,而且還穿着華麗衣裳。

然而意外的是,跟綺羅子實際跳了之後,發現她真的很輕盈。全身柔軟,像棉花,手的柔軟感覺就像樹葉的新芽。而且,和我的步調配合得非常好,即使像我這麼差勁的舞技,都能讓我感覺像是騎到了好馬。我說“輕盈”其實本身就包含無法形容的快感。我馬上就有了勇氣,我的腳自然踩出活潑的步調,有如坐在旋轉木馬上,無論到那裡都可以圓滑繞過去。

“好舒暢啊!真不可思議,好有趣!”我不由得有這樣的感覺。

“您跳得很好呀,跟您跳一點也不會感到難跳呀!”

……轉呀轉!像水車一樣迴轉之中,綺羅子的聲音掠過我耳邊……溫柔的、輕輕的,多麼像綺羅子的甜美聲音……

“哪裡,是你帶得太好了!”

“不……是真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今晚的樂隊演奏得真好!”

“是!”

“音樂要是不好,再怎麼跳也不會有勁的!”我意識到時,綺羅子的嘴脣就在我的額頭下方!看來這是這女人的習慣,像剛纔跟濱田那樣,她的鬢毛也碰到我的臉頰。感覺非常柔軟的頭髮……還有不時泄露出來的輕聲細語……對我來說,這是不曾想象過的達到極點的“女性的溫柔”。我曾長期被娜奧密這匹悍馬所踐踏,而此刻她彷彿在用手親切地撫摸我那被荊棘刺過的傷痕。

“我很想拒絕,不過西洋人沒什麼朋友,不同情他們就太可憐了!”回到桌邊的娜奧密帶點失望的表情辯解。

第十六曲的華爾茲結束時大概是十一點半吧!這之後還有外加的幾首。娜奧密說太晚了就搭出租車回去吧,我終於說服她走到新橋趕上最後的電車。熊谷、濱田也和女性們一起送我們到銀座街道那邊。大家耳中似乎還響着爵士樂團隊的聲音,只要有人哼起某部分的旋律,大夥兒馬上附和那一節,不會唱歌的我,對他們的靈敏、記憶的快速,以及年輕爽朗的聲音,只感到嫉妒。

“啦……啦……啦啦啦。”娜奧密以較高的聲調打拍子走路。

“濱先生,你喜歡什麼?我最喜歡Caravan。”

“哦,Caravan!”菊子的叫聲有點瘋狂,“那很棒呀。”

“不過,我……”這次是綺羅子接着說,“覺得ホイスパリング(hoibariagu,一種舞曲)也不錯,很容易跳。”

“蝴蝶小姐最好,我最喜歡那一首!”濱田馬上用口哨吹了起來。

在檢票口和他們道別,我和娜奧密站在冬天晚風吹拂的站臺等待電車期間,沒說什麼話。類似歡樂之後的寂寞,這樣的心情佔據我整個心頭。

娜奧密無疑沒有那樣的感覺。

“今晚很有趣,以後再去那兒!”

她開了話頭,我帶着失望的表情只口中回答:“嗯!”

這算什麼?這就是跳舞啊?欺瞞父母,夫婦吵架,大哭大笑的結果,我體驗的舞會是這麼胡扯的東西?那些傢伙不都是虛榮心與阿諛、自戀、裝模作樣的一票人嗎?

既然這樣我爲何要去?是爲了向他們炫耀娜奧密?如果是這樣,那我也是虛榮心作祟。然而我一直自以爲是的寶貝又怎麼樣?

“怎麼樣?你帶這個女的走在路上,真的如你自己期待的那樣讓路人驚豔?”我產生自我嘲諷的心,內心裡不得不這麼說,“你是盲人不怕蛇。的確,對你而言這個女的是世界第一的寶貝。可是,這寶貝拿到公開的舞臺上時又怎麼樣?虛榮心和自戀作祟!你說得好,那一票人的代表者不就是這個女的嗎?自以爲偉大,胡亂說別人壞話,在旁邊看着就惹人厭,你以爲自己是誰呢?被西洋人以爲是賣春婦,而且連簡單的英語也不會說一句,結結巴巴的,不是隻有菊子小姐理會她嗎?還有,這個女的那種粗魯的說話方式像什麼呢?縱使想裝淑女,那種口吻也根本不堪入耳,菊子小姐或綺羅子遠比她有氣質,不是嗎?”

那一晚,直到回到家,那種不愉快,或者說是悔恨,或者是失望,總歸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厭煩心情一直充塞在我的胸中。

即使在電車裡我故意坐在相反的一邊,對自己面前的娜奧密,想再一次仔細端詳。整體來看這個女的到底是哪裡好,竟讓我迷戀到這種程度?是她的鼻子,還是她的眼睛?這麼一列舉,奇怪的是對我而言經常有魅力的那張臉,今晚只覺得實在是無趣、下賤。於是,在我記憶底層,自己第一次遇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模糊地回憶起在鑽石咖啡店時的娜奧密的姿態,跟現在相比,那時候好很多。天真無邪,有內向、憂鬱的地方,完全不像現在是粗俗、任性的女人。我愛戀那時候的娜奧密,那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今天,其實,仔細想想,在不知不覺之間,這個女人已經變成一個相當讓人受不了的傢伙。看她那幅裝腔作勢的樣子,好像在說那個“聰明的女子是我”;看她那副傲然的面孔,好像在說“天下的美人是我”“沒有像我這麼時髦、有西洋味道的女人啦。”她卻連英語的“a”也不會說,連passive was與active was的區別也不知道,別人也許不瞭解,但我可是清楚得很。

我偷偷地在腦中痛罵她,她有點向後仰,由於臉向後,從我的座位剛好可以看到她最引以爲傲的、像西洋人的獅子鼻,黑黑的鼻孔,且鼻孔左右有厚厚的小鼻肉。想想我和這鼻孔朝夕相處,是最熟悉的。每晚我抱這個女人時,常從這個角度看她的鼻孔,不久前也還幫她擤鼻涕,愛撫鼻子的周圍,或者有時讓自己的鼻子和這鼻子,像楔子一樣交叉,也就是說,這鼻子——附在這女人臉正中央的小肉塊,有如我身體的一部分,絕非他人的東西。以這種感覺去看,更覺得可憎污穢。肚子餓時飢不擇食,把不好吃的也吃了一大堆,隨着肚子飽脹,突然察覺到剛纔塞進去的東西非常難吃,胸口鬱悶想吐,想來就是這樣的心情吧!想到今夜我也一樣要和她臉對臉而睡,便感到有些厭膩、倒胃口,我只想說:“我已經吃太多!”

“這也是父母的懲罰!欺騙父母只爲了自己有趣的經驗,結果卻沒什麼好事!”我這麼想。

不過,讀者啊,如果猜測我這樣就會對娜奧密厭煩可就錯了。我自己也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一時間這麼想而已,回到大森的家,只剩下兩人,電車裡那種“飽脹感”慢慢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又恢復了娜奧密的所有部分,無論眼睛、鼻子、手、腳都充滿誘惑,而且它們每一樣對我而言都是無上的美味。

之後,我常和娜奧密參加舞會,每次都對她的缺點厭煩,歸途時我心情一定不好。然而,這並不會持續長久,我對她愛憎的情緒就像貓的眼睛那樣,一個晚上能變化好幾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