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2章 彰極武功
太廟前的廣場上,大祭正在進行。
莊嚴的樂聲悠悠迴響,禮官的頌聲極其遼遠,正在祝告蒼天。
廣場旁邊的這處偏殿裡,尷尬的氣氛持續蔓延。
如果是重玄勝,別說被人當面揭穿自己看春宮冊,就算是被人撞見演春宮戲,他也只會泰然自若,絕不會有半點尷尬。
就如定遠侯所說的那樣,在臉皮這一方面,重玄遵畢竟有很大的劣勢。
因而姜望這一聲問出口,重玄遵立刻就不自然地把書合上了,一向瀟灑從容的俊臉上,很是顯出了幾分窘迫。
頓了一會才道:“想不到姜兄對農事也有研究。”
“好說好說。”姜望面無表情地說道:“我那本是天都典藏。”
殿中一時沉默。
而後又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那本怎麼還有圖鑑?”
“我這是秘春園版。”
又同時閉嘴了。
大齊內官之首、大太監韓令,就在這個時候走進殿裡來,那一雙不知什麼皮質的黑色靴子,好歹踏碎了尷尬。
“姜公子,重玄公子。”韓令溫聲道:“吉時已至。”
這等傳喚的事情,隨便來一個小太監就行。韓令親自過來,自然是極高的重視。
兩個人幾是同時起身。
姜望對韓令規整一禮:“有勞公公了。”
重玄遵則只是輕輕一點頭,便爲致意。
兩位性格迥異的國之天驕,便這樣踏出殿門外,沐浴在燦爛的天光中,迎接滿朝文武、公卿王侯的注視。
尤其今日參與大祭者,還有整個東域範圍內,四十七國使臣!
其中如容國者,來的是太子。如昭國者,甚至是國君親至。
東域諸國,來朝大齊!
重玄遵自然是白衣勝雪,風華絕代,姿容無可挑剔。
今日的姜望,也被禮官精心“打扮”過。
向來着青衫,但今天這一身天青色長衫自有非凡質感,只在袍角勾了幾抹山影,而走動之時,衣衫微漾,竟有一種自煙雨中走來的朦朧。
只在腰間配一柄長劍,系一枚白玉,清爽朗照。
往日只是隨意紮成一束的長髮,今日以流光澈影的青玉冠束起。
於是他愈見棱角的面容,便清晰地顯照在煦光裡。
今時今日的姜望,馬上就二十有一。
經歷了太多,在風刀霜劍裡走了太長的路。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清秀執拗的少年。
他的眉是溫和的,如霧中的山影。
他的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在極深之底,有一抹凝固的雲翳——那是這個世界給他留下的痕跡。
他不再相信這是一個無限光明的世界。
但見過世間百態,咀嚼過痛楚,跋涉過黑暗中的長路後……他仍然記得自己最初的心情。
經歷了背叛,仍然有相信的勇氣。
見識了黑暗,仍然走向光明。
他的鼻樑挺拔,但不尖銳。就像他這個人,有自己的驕傲,卻不會盛氣凌人。
他的嘴脣輕輕抿着,便自然地顯出一種堅定來。
此刻的他並未展現鋒芒,可你知道這絕不是一個容易動搖的人。
走在他旁邊的,是翩翩濁世貴公子,是風華蓋臨淄的絕頂人物。
一舉手,一擡足,就牽動臨淄多少貴婦少女的心。
而他姜望步履從容,與之並行,竟也不輸半分顏色,像是一位九天之上走來的謫仙人,漫步在人間的煙火裡。
滿朝文武,諸國使臣,視此二人,一時無聲。
整個東域範圍內,最有力量的這些目光落下來,有形無形的壓力,勝於山海。
而這青衫雪衣的兩個身影,並肩而行,從容自由。
如負萬山,如行花徑。
天下何處不可去?
“今日方知,世上真有這般人物!”廣場邊的看臺上,容國太子怔然喃道。
林羨跪坐在旁邊,眺望着那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並不言語。
歐陽永戰死之後的容國,更離不開齊國的支持,所以容國太子纔會親來朝謁。
林羨更明白,從此以後,容國之未來,繫於他一身。
他不問自己做不做得到。
人生如此,無非是已見山高,便向高山去。
有朝一日,他若能如姜青羊……此生當無憾。
此時此刻,這場太廟獻禮已經進行到最後階段。
該封的封,該賞的賞,只剩最後的幾個重要人物。
如末代夏帝姒成,便已受封爲安樂伯,得賜一套霞山的華宅,用以安享餘生。
如有桃花仙之稱的虞禮陽,齊天子直接許以政事堂議事之權,拜爲上卿,並以貝郡的凍雪桃園相贈。
東域諸國參戰將領,如閻頗、西渡夫人等,都各有厚賜。
像歐陽永這般不幸戰死的,齊廷也厚恤之,並給予容國相對應的厚待。
僅以在伐夏戰爭中的軍功而論。
重玄遵先是軍前演武,勇冠三軍,奪得了伐夏先鋒之職。
他的勇猛銳利,也完全昭顯了先鋒此名。
橫趟陷阱,先登敵城,陣上殺敵無算。
在臨武府北部戰場裡,他是第一個擊破敵城的將領,榮獲大功。當然後來覆盤戰局才知,整個東線最先攻破敵城的,是姜望和重玄勝所率之得勝營。所破之城,名爲錫明。
此後重玄遵孤軍突入敵後,鎮守錫明城,與大夏安國侯靳陵大戰數日,爲臨武戰場的整體突破,爭取了時間。
重玄勝和姜望卻連拔鴻固城、新節城、岱城,幾乎是以一營之力,擊穿了夏國東部戰線,奪得當之無愧的東線第一功!
在這東線第一功裡,重玄勝有籌謀之功,姜望有奮武之功。總的來說,是重玄勝佔據主要功勳,壓過了重玄遵一頭。
但重玄遵強襲大鄴府,襲殺青陵守將,奪下青陵城,又驅敗兵侵皇陵,斬殺神臨境陵守,大破守陵軍團,兵圍夏襄帝之陵墓,代齊天子敕封夏襄帝爲安樂侯——這一標誌性事件,將夏襄帝從神壇上踹下來,顯露了夏國防線的脆弱,讓夏國人真正意識到,何爲今不如昔,極大動搖了夏國人的鬥志。
此等石破天驚之功,令他反壓過重玄勝來。
哪怕之後重玄勝與姜望碾平奉隸東路,引軍橫掃會洺府,於岷西走廊一戰,破敵五萬,直接打破了夏國人在東線的最後旗幟……也終是有所不及。
當然,若是重玄勝能夠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成功豎旗於貴邑城外,此戰功勳,自是穩居重玄遵之上。但是在那個時候,他做了另外一種選擇。
而在桑府,重玄遵聯手姜望,以兩神臨戰六神臨,殺死五位夏侯,一頭神臨異獸。
僅此一戰,此二人的功勳,便躍於衆將之上。
所以是他們兩個人,在這最後的時刻登場。
此外如李鳳堯、李龍川、晏撫、王夷吾這些年輕將領,在伐夏戰爭中亦表現出色。尤其是王夷吾,在同央城正面戰場,不斷有真人碰撞的恐怖環境裡,每戰皆先,前後衝破敵陣十七次,不可謂不勇悍。但以軍功論,他們都還在重玄勝之下。
故也是先就封賞了。
真個算起來,田安平陣殺當世真人觸公異,逼退南鬥殿任秋離,挽救北線戰局,這樣的戰績當然也是潑天之功,比重玄遵都要更亮眼一些。
但他作爲一路統帥,麾下十萬大齊郡兵,戰死九萬之衆。扣除自殺的,精神失常的,最後還能夠形成編制的,僅剩六千餘人……這責任他也必須要承擔。
九萬多郡兵背後,是九萬多個家庭……這些齊國百姓的悲傷,田安平必須有所揹負。
所以他雖有大功,卻不能大賞,更不可能作爲三軍表率。
甚至於封賞過程,都是含糊帶過的。
姜望和重玄遵在此時登場,是怎樣一個關鍵?
伐夏戰爭中,執掌春死如陳澤青,執掌秋殺如重玄褚良,執掌逐風如李正言……這些一軍主帥級的人物,都已經先一步封賞過了。
天子說兩位國之天驕爲國負創,須得靜養,特允遲出……又有內官之首韓令親自引路,體現的恰恰是無上殊榮!
此時萬衆矚目,此時全場緘默,巨大的廣場中央,他們兩個人並上高臺,是所謂三軍典範!
國相江汝默親展詔書,於陛前頌曰——
“護國名族,榮耀將門,是謂重玄!”
這開篇第一句,便讓今日親自與祀的重玄雲波熱淚盈眶!
自當年廢太子失勢,重玄氏便一落千丈。
此後重玄雲波披甲上陣,滿門戰於夏境,三子明山戰死,又有重玄褚良數奪武功,甚至於重玄明圖死於海外,也未能挽回君心……
及至今日,重玄勝謀定東線,重玄遵縱橫夏土,才終於贏得了這一句認可。
重玄氏仍然是那個先祖靈位供奉於護國殿的頂級名門,今日太廟前的宣聲,重玄氏之先祖,應能知聞!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卻是自元鳳二十四年至今,重玄氏祖孫三代人的努力!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將,囁嚅了一陣,終只是道:“我當瞑目!”
他早年在戰場上受傷,斷了神臨之路,縱是有再多天材地寶,也無法突破一百二十九歲零六月的壽限。
時日已然無多……
畢生之憾,無非是重玄氏本來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達到巔峰,卻跌落了谷底。
對於那個名爲明圖的兒子,他如何不是恨之深,也愛之深?
儀表非凡的明光大爺,在一旁攙着自己的老父親,也是感慨萬千——
“虎父無犬子,古人誠不欺我!吾兒真如吾少年!”
重玄雲波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失去了那種複雜的情緒。他現在要控制的,不是眼中濁淚,而是把長子踹下臺去的強烈衝動。
江汝默的宣聲還在繼續:“累勳之家,必承國運。少小殊異,有名遵者,天生棟樑,卓蓋京華……”
此刻齊天子高坐龍椅,旒珠後的目光無盡遼遠。
太子姜無華,華英宮主姜無憂,養心宮主姜無邪,各具風姿,皆盛裝陪坐于丹階。
姜望靜靜站在風光無限的重玄遵旁邊,心裡莫名的,想到了長生宮主。
整個這一場伐夏戰爭的起筆,就是姜無棄對九卒隱患的拔除。
重新覆盤這一場戰爭,不難發現已經死去的長生宮主,起到了多麼重大的作用。閻途若是仍在,齊國未見得還能頂住景國的壓力。甚至於,閻途若是參與了伐夏……那簡直是一場災難。
時間是太匆忙的東西,縱然你未有一刻虛度。有時候驀然回首,也只見得,物是人非。
上一次也是在這裡受賞,上一次姜無棄還列坐。
如今滿座公卿依然,列國使臣在列。
天子身前,已不見那狐裘少年。
恍恍惚惚中,江汝默的宣聲已經到了終句——
“……勝天有力,勇冠三軍,乃以一千六百戶,封爲冠軍侯!”
重玄遵拱手舉過額前,朗聲應道:“臣,拜謝天恩!”
自有大太監捧來令印侯服。
整個太廟廣場,一時間都沸騰了!
人們交頭接耳,止不住的議論聲。
這太驚人,天子的封賞,有些破格。
就在剛纔,大齊帝國當代最年輕的侯爺誕生了!
是爲食邑一千六百戶的冠軍侯!
在如浪潮起伏的呼聲裡,姜望回過神來,撫掌而贊。
勇冠三軍之名,重玄遵的確當得。
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
而早已經受過封賞、退到看臺的重玄勝,卻是猛然攥緊了拳頭。
重玄遵都封了冠軍侯,功勞更著、在伐夏戰場上也更耀眼的姜望,將以何封?!
太廟之前,天風也馴服。
喧聲漸漸平息下來,人們看着廣場中央那個年輕得過分的青衫男子,目光愈發凝重了。這位舉世矚目、天下知名的姜青羊,將以何封,將受何爵?
在一種異樣的肅穆,和難以言說的期待中。
齊天子的聲音忽地響起來——
“姜望,頭疼否?”
人羣中響起了笑聲。
姜望搞不懂天子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更搞不懂這個問題有什麼好笑,怎麼那麼多人都在笑……
心裡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道:“回陛下,不疼。”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賴於太醫令妙手,我恢復得很好。”
“哈哈哈哈……”
齊天子開懷大笑,笑罷了,一揮袍袖:“有勞國相!”
江汝默於是展開他今天親自宣讀的第二份詔書,莊重宣道——
“大齊開國兩千載,道歷新啓四千年!
大爭之世,興衰何計!
非得天下雄才,不可固王業千秋。
未有河山棟樑,不可撐日月星海!
朕夙興以求,夜寐以思。以拳拳之心,廣納四海,於是得姜望西來。
黃河首魁,猶在昨日。今朝伐夏,彰極武功!
提三千之衆,而與重玄勝孤軍深入,繞行敵後。連拔錫明、鴻固、新節、岱四大城,逐敗兵、摧大陣,貫通三府,擊穿夏軍東線!
此後平奉隸、掃會洺,斬首無算,殺將難計。
又引軍入桑府、指貴邑,鋒芒不可擋,獨劍救袍澤!
時冠軍侯爲六神臨所圍。
望乃入神臨,抵背而戰……”
江汝默唸到這裡,聲音也情不自禁地擡高了些,爲這詔書上的內容而振奮——
“斬夏廣平侯酈復!
斬夏安國侯靳陵!
助斬夏陽陵侯薛昌!
斬夏東平侯觸讓並神臨異獸赤血鬼蝠!
逐殺千里,斬夏北鄉侯尚彥虎!”
這一個個顯赫的名字,是一樁樁不可磨滅的武勳。
看臺上的昭國國主,呼吸都要停滯了,這些人裡的任何一個,在昭國都找不着對手。換而言之,現在的姜望,隻身一人,就擁有了滅國的能力!
而江汝默的宣聲還在繼續——
“時尚彥虎暗受逆命,欲掘禍水,以覆人間。
江陰平原天開一線,極惡禍水已懸高穹。
望引九鎮填之,消弭大患。
武勳甚著,天下莫能及也!
使九卒三軍無所失,使夏地萬民受其庇。
先賢或言,武有七德。
古今武德之顯照,莫過於以武安邦!
乃以三千戶,封爲武安侯!”
偌大的廣場上,有一剎那的寂然。
緊接着便是響徹了太廟的歡呼。
是山呼海嘯。
席捲了三百里臨淄城!
感謝大盟秦殤|帝國打賞的新盟!
感謝書友“衝動即巔峰”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324盟!
書友們武德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