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浩渺,茫茫一水間。
一座古老的閣樓,懸於星河上空,如舟行水上。
它當然是太虛幻境裡的擬像,但真正的太虛閣,正在移交權柄。
相較於其它洞天寶具,太虛閣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已經完全地同太虛幻境融爲一體,它可以通過太虛幻境,在現世任何一個地方,隨時降臨!
古老閣樓內部,用星光圍出了一處巨大的圓臺。九張大椅,沿圓而圍。
四周是隱晦的,越往圓心越明亮。
鍾玄胤、劇匱、姜望、鬥昭、重玄遵、蒼瞑、黃舍利、秦至臻,各據一椅,安然端坐。景國王坤站在唯一的空位前面,有一種備受審視的不安。
太虛道主並未露面。在太虛幻境裡,祂無所不在。但祂現在具體是什麼樣的存在,也沒人能說得清。
每個人身前都懸着一枚形如陰陽魚的勾玉。從正面看是純白,幾乎可以看到反面的透光。從反面看是純黑,黑色深邃,隔絕所有。
此爲太虛勾玉,代表太虛閣員的身份,也是開啓真正太虛閣的鑰匙—這裡的真正開啓,是指在現世召出太虛閣,馭之爲寶具。
原則上任何一個太虛閣員,都能隨時隨地召用太虛閣,以踐行太虛閣之權責。但也有一個前提—需要半數閣員同意。每一枚太虛勾玉都是鑰匙,但唯有五位以上閣員都同意,它才能獲得完整的權柄。
但不是說,誰拿到勾玉,誰就是太虛閣員。它只是身份標識的一部分,真正要用到太虛閣員的所有權柄,還需要太虛幻境的驗證。
有太虛道主在,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僞造太虛閣員的身份。
鍾玄胤正襟而坐,首先開口:「這是太虛閣第一次會議,我是鍾玄胤,向各位閣員問好。往後每次會議,都將由我記錄,我將秉持不褒貶、不錯漏、不矯飾的原則,秉筆直書,歡迎各位監督。」
「那就先記上一筆吧。」劇匱一板一眼地道:「第一次太虛會議,李一無故缺席不至。太虛會議每月召開一次,閣員在身處現世、且無特殊事務的情況下,一年超過三次缺席,我們將彈劾於太虛道主,要求予以撤換—諸位有沒有意見?」
勤苦書院出身的真人已經開始「記史」,而規天宮出身的真人,正式開始「立法」。還真是雷厲風行。
衆人皆無異議,全票通過。哦不對。
「那個······」王坤舉起手來。
「你想說什麼?」劇匱轉過頭去,看着他。
劇真人轉頭的過程,像是寒冬臘月裡推着一塊石頭,十分的冷硬。
「我代表太虞真人前來,全程參與會議,不會錯過任何消息,不算缺席······」王坤的聲音越說越低。
「你能全權代表李一嗎?」鬥昭冷不丁問。
王坤想了想,謹慎地道:「涉及太虛閣相關的事務,基本可以。」
「那你能代表他捱揍嗎?」鬥昭接着問。
王坤臉色一變:「鬥閣員若有此意,我會轉告太虞真人。但如要因王某修爲不如你,就來辱人,王某不會屈服,景國須不答應!
鬥昭擡起眼眸:「辱你?」
他隨手一抓,天驍已然在手,厚背窄鋒,當頭劈下!
「你是個什麼東西,配叫我辱?」天驍一落,人已兩分!
能被景國派出來作李一的副手、要在事實上處理太虛閣事務,出身於承天府、修行於蓬萊島的王坤,並非庸才!
當初在星月原戰場,他是景國帶隊的天驕之一,是正兒八經與齊國天驕對壘過的。
在富饒遼闊的中域,在景國四十九府,他也是聲名久享。不輸於裴鴻九、徐三等人
。
可是在天驍刀前,他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ap.
鬥昭真是鬥昭!前腳入閣,後腳殺人。衍道強者環繞的時候,他還只是鬥幾句嘴。衍道真君不在場了,他簡直無法無天。
代表景國、代表李一在此的王坤,他也說斬就斬!
場上一時寂然。姜望扶額不語。
就連執法甚苛、以法爲絕對理念的劇匱真人,也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
秦至臻靜如磐石,重玄遵似笑非笑,黃舍利大大咧咧翹了個二郎腿,蒼瞑的表情都隱在斗篷後。
只有鍾玄胤一手竹簡一手書刀,默默地在記錄。
書刀刻簡,一字不悔。
一刀把王坤從中間豎劈兩半,鬥昭渾似個沒事人,大搖大擺地離開座位,往鍾玄胤旁邊湊:「讓我看看你怎麼記的,是否歪曲事實?」
鍾玄胤直接把竹簡豎起來,拉開給衆人看:「鍾某自然秉筆直書,當得起天下審閱。」
封題寫着,《太虛閣紀事》。又分題爲「第一次太虛會議」。此後是具體內容。第一列:李一缺席。
第二列:鬥昭與王坤齟齬,拔刀斬之。
「怎麼是我與王坤齟齬呢?」鬥昭不滿道:「鍾先生,你這可不是直筆,加了揣測!」
鍾玄胤道:「你的意思是,你與王坤並無齟齬?」
「他配嗎?」鬥昭反問。
鬥昭的名頭,鍾玄胤自是早就聽說過了的。但鬥昭其人,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從未如此直觀地感受這位天驕的性格。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爲什麼斬他?
「哪有爲什麼?」鬥昭大手一揮:「就寫'鬥昭殺王坤'!我不怕別人揣測我理由!」
劇匱面無表情,但眉心的閃電之紋,略跳了跳。他已經有所預感,這三十年的太虛閣員任期,恐怕不那麼容易度過。這些個「同事」,大概是沒幾個好相與。目前也就一個姜真人,看起來質樸本分一些。
在太虛閣裡,並不能真正殺死王坤。雖然他們都是真身被太虛道主召來此地,但整個太虛幻境都在太虛道主的控制下,沒有祂的許可,絕不能真正殺人—不是說會有什麼嚴重後果,而是做不到。
說話間,心有餘悸的王坤,便又重新出現在那空空的座椅前。
在那一刀落下來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不會死。
所以他已然真正面對過死亡的恐怖了!
他看着鬥昭,因爲憤怒而漲紅了臉:「鬥昭!你想挑起景楚之間的戰爭
嗎?!」
鬥昭有些驚訝地回過身去,看着他。也不知是在驚訝他怎麼還未死,又或是驚訝,他怎麼說出這麼愚蠢的話。
「這跟楚國有什麼關係?我已經脫離楚國了,此等大事,你都沒有關注嗎?」
鬥某人把天驍刀又提起來:「這跟景國又有什麼關係?你們這些人——不都已經離國嗎!?」
聲落,刀落。
這一次王坤已經做了十足的準備,可仍然是一刀掃空。
半點懸念都沒有,他的抵抗幾乎看不見。
太虛閣權柄極重,真個運行起來,事務會非常繁忙。總不能樁樁件件都由閣員自己處理。
諸方把最有天賦的年輕人,送到太虛閣裡來,一是在滾滾向前的人道洪流裡佔位子,二也是希望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走向更高處。若累於庶務,影響了修行,無疑本末倒置—處理庶務也可以算作修行,但那是國家體制的路子。
這幾個年輕人裡,還真沒有誰選這條路。
所以在太虛閣一事上,諸方勢力早就爲入閣真人準備了直屬部下,六大霸國那邊都不必
說,重玄遵部下的那些人,姜望在八卦臺裡略略掃過,好些個都眼熟······完全就是秋殺軍戰士換了身衣服!
就連鍾玄胤那邊,都有一堆看起來就機靈的聰明腦瓜子。劇匱那邊,則是一整隊面無表情的執刑者。
唯獨姜某人,是空餘兩袖,獨懸一劍。
事先是一點準備都沒做—準備的全是怎麼論劍。
誰能想到太虛閣裡全是講背景啊?一個個的連軍隊都帶上了,讓他這個太虛第一清白,頗爲孤單。
太虛閣是具備中立性質的組織,九大閣員全是沒有身份、沒有歸屬的逍遙真人。輔助他們處理庶務的各色人等,當然也都是自由身。
太虛閣是中立的!在過去、現在、未來,這一點都是太虛閣立身之本。
它不可能絕對中立,但至少要做到讓人無處指摘。且太虛道主,也會對太虛閣事務進行監督。
所以王坤現在說,鬥昭是想挑起景楚之間的國戰。還確實是沒有道理的。
太虛閣內部矛盾,關其它國傢什麼事?
王坤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憤怒到沒有表情了:「鬥昭!以後還要共事三十年,低頭不見擡頭見!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低頭不見擡頭見······」鬥昭看着他的臉:「那也太噁心了。」
天驍一抹,像是要抹掉他所不願見的穢物,而王坤也的確就這樣被抹掉。
黃舍利看戲看得津津有味,都不私下傳音撩撥姜仙人了。
姜望繼續扶額,他的手指和額頭,彷彿有很久的故事要闡述。
再次回到太虛閣的王坤,已經是要瘋的樣子:「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這個瘋子!有本事走出太虛幻境,你真把我殺了!」
鬥昭淡淡地道:「報地址。」
有如一盆冷水,當頭澆落。王坤愣了一下,怒罵道:「你簡直不可理喻!我們無怨無仇-」
天驍橫過,頭顱飛起!斬碎了他的餘音。
「不知道爲什麼,只要這個人說話超過兩句,我就很煩躁。」鬥昭環視衆人:「你們有這樣的感覺嗎?」
「確實有些礙眼。」重玄遵笑道。
他向來嫌鬥昭太麻煩,戰天鬥地,人憎鬼嫌狗不理的。但是怎麼說······當這個人不針對你,有個嘴替加刀替,感覺還是頗爲舒坦。
王坤再一次回來,聲音從牙縫裡擠出:「我不如你,我承認,但你鬥昭就強過所有人,就天下無敵嗎?所有不如你的人,你都要欺辱?我想知道你爲什麼如此針對我?!」
鬥昭只問:「你是太虛閣員嗎?你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
王坤怒喊道:「我沒有坐,我站着!」
「我想不通,李一怎麼會讓你做代表,是因爲你的確蠢到能代表他的腦子嗎?」鬥昭搖了搖頭,眸光冷下去:「你有什麼資格進這個門?你站在這裡就是在冒犯我,你這個蠢貨!」
天驍殺天驕,刀鋒掠影一場空。
王坤這個不夠資格的人,站在太虛閣裡,本身就是對其他閣員的冒犯。
是景國這天下第一帝國的「任性」。沒有人會覺得舒服。
劇匱建議鍾玄胤記上李一缺席,鍾玄胤也果然這麼記,就都是不滿的表現。
只是鬥昭表現得更爲直接,也更爲激烈。
「記下我斬這廝幾次了嗎?」鬥昭問鍾玄胤。
鍾玄胤照舊舉起竹簡,其上字曰—「數斬之。」
「鍾先生也太偷懶······怎麼不寫我斬他的過程?」鬥昭隨口抱怨一番,又道:「理由也可以寫了。」
「什麼?」鍾玄胤問。
鬥昭道:「鬥某生平見不得狂徒!鍾玄胤沉默。楚國是不是不賣鏡子啊?
再一次出現在閣中的王坤,明顯地氣勢虛浮。
雖然在太虛道主的注視下,他不會真正死去。但鬥昭的每一刀,都是能夠真正斬死他的刀。
他沒有死,但已經體驗過好幾次死亡的滋味—那絕不是什麼愉快的感受。
但他當然不會在這種場合怯懦,故還是挺直了身板,惡狠狠地道:「我出現在這裡的結果,楚國都認了。你也改變不了!你想怎麼樣?你能怎麼樣?在這裡,你無法真正殺死我!永不能!」
「我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鬥昭施施然拖刀過來:「要麼讓李一來,要麼你別再出現在這裡。你來一次,我斬你一次。聽說姜真人在妖界死了幾十萬次,靠不老泉活下來,才鍛就今日道軀。我也幫你練練,倒要看看你心志如何,能及得上他幾分!
這次刀鋒直接攔腰。
王坤在消失之前,看到了自己鮮血狂噴的下半身。他的憤怒、痛苦和驚恐,全都擠在臉上,也都一起消失。
驟然被提到名字,姜望咳了一聲:「休得胡言!斗真人不要聽風就是雨,什麼死幾十萬次?妖界之旅,我深入敵後,從容佈局,玩弄衆妖於指掌。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同那犬應陽廝鬥激烈,不落下風,最後強殺之!」
鬥昭嗤笑一聲:「神臨殺真妖,你也「
他本想說,你也不照照鏡子。但忽然想到,眼前這傢伙,確實是完成了弒真壯舉的人。一時恨得牙癢,拂袖道:「那你來!所有人都不滿意,都只看本大爺出頭,哪有這般好事!」
他一屁股坐了回去,真個就不再動手。
再次回到太虛閣的王坤都已經擺出了招架的姿態,卻沒迎來鬥昭的刀。一時也有些迷茫,不知是繼續挑釁,還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姜望本想繼續扶額,但衆閣員都看着他。
「咳!」姜望放下扶額的手,溫聲道:「王坤,咱們早前見過。」
王坤警惕地看着他並不說話。
姜望一擡手,虛空中便出現一隻日晷,時間被光影撥動。
他對王坤道:「咱們是舊相識,我對你個人沒有意見,也不忍見某些人如此折磨你-」
聽到這裡,一直咬牙硬撐、打死不走的王坤,竟然鼻子一酸。
心中的委屈······被人看到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來太虛閣,也不是我挑釁的你們,憑什麼都看我不順眼?憑什麼就盯着我欺負?有本事在太虛山門的時候,反對南天師去啊!
無恥!兇橫!無禮至極!
姜望繼續道:「這樣,你回去傳個話給李一。這是我們第一次太虛閣會議,我們接下來還會做三十年的同僚,我們還會不斷地產生分歧但還是會因爲同一個目標往前走。」
「我們很尊重他,也希望他能尊重這件事—我們等他一刻鐘,他若來,會議繼續。他若不來,會議也繼續。」
「但無論如何,這場會議你是不可能參與的,我這麼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