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8章 人生偶旅

【太虛公學】不必由姜望提出來。

倘若無人提及,姜望可以是那個開口的人。

但秦至臻既然也想到了這個方向,並且思慮周全,那麼交給他是最合適不過。

誰先想到不重要,誰能更好地推進這件事情,才重要。

由秦至臻來推動,秦國就不成爲阻礙。

秦國帶頭支持太虛公學,其它霸國也就沒有繼續禁錮的理由,因爲霸權的口子已經被撕開。

劇匱很能夠明白姜望大加讚賞的理由,若不是他年紀大了講些臉面,平時又嚴肅慣了,他能比姜望拍得更露骨。爲心中理想,何辭顏色?

“秦閣員真乃……”他略頓了頓:“持重之才!”

轟轟轟!

太虛勾玉里響起震天的轟鳴,似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正在發生,鬥昭的聲音在轟鳴裡響起,十分清晰平穩:“便如此吧。”

刀鳴一聲,斬斷了連接。

你說他忙碌吧,他迴應了太虛勾玉的連接。你說他有暇吧,他說了一句就斷開。

也不知他在哪裡,在砍誰。

“秦閣員的構想是極好的。”重玄遵像是剛睡醒,聲音還有些慵懶,通過太虛勾玉,輕輕地漂浮:“我只有一個問題——你說讓虛靈做教習,虛靈們……願意麼?”

所謂虛靈,並非傀儡造物,牽線木偶。而是活生生的太虛門人,被填進了太虛幻境裡。

囿於太虛鐵則,他們不能做任何傷害這個世界的事情。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真就不懷恨,只是懷恨而無害,才被允許恨意存在。

他們在太虛幻境裡積極工作,更不意味着他們願意爲這個世界奉獻什麼。

維護太虛幻境,是在維護他們所生活的環境。太虛公學則是份外的事情。

秦至臻字斟字酌:“遵從自願。虛靈也有他們的社會秩序,就像咱們現世生活一樣,願意做屠戶的做屠戶,願意做先生的做先生,這只是給他們提供一個社會角色的選擇。此外太虛公學也會招募太虛行者參與教學,就以太虛環錢結算課酬。可以列爲長期的太虛卷軸任務。”

“你想得很周到,我沒問題了。”重玄遵的聲音卻非從太虛勾玉里傳出來,而是響在殿門處。

衆人回頭看去。

但見他隨意地披了一件單衣,長髮順直地垂肩。眸如寒星,懸明穹野,卻又似晨露未散,帶了幾分惘然。

像是被太虛勾玉喚醒,隨口聊了兩句,順便就走過來。

劇匱所設的種種考覈,在他面前只是一堆清晰可見的答案,想做錯都難。

“什麼沒問題?”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回過頭來,看着突然到訪、突然出聲的重玄遵,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好哇!你們偷偷傳音是不是?”

他噌的一下站起來,雖是公鴨之嗓,聲音也十分之悲憤:“你們是不是已經開始了?!”

就說姓姜的有可能留一手!

這些個太虛閣員沆瀣一氣,私下補小課,真是豈有此理!

一想到人都沒出現的鬥昭,很可能也在某個地方悄摸摸地聽課,他心裡就十分的難受。

狗賊!

說什麼“吾道何須他求!”

合着是障眼法啊。

說好的公平呢?

你們搞特權!還不帶上我!

“臨時開個小會。太虛閣內部會議。”劇匱嚴肅地解釋了一句,又看向重玄遵:“重玄閣員怎麼突然來了?”

重玄遵淡淡一笑:“心情好,順便來看看。”

嘴上這麼說,但他並不動。只是微微側身,彷彿在等待什麼——

一隻軍靴,就在此時踏入殿中。

似有蕭瑟西風,捲來殘旗,撞破殿門。

就連靜如雕塑的天人法相,也有些驚訝地看來一眼。

身量極高的王夷吾,一身戎裝,筆挺地走了進來,身上血氣未散,像是剛從哪處戰場撤下。

他一眼就看到了重玄遵,濃烈的殺氣瞬間消解了,冷峻的臉上很見高興:“我剛纔還在想,你會不會來。會不會已經來了。”

重玄遵略擡嘴角,也不說什麼話,瀟灑漫步,徑在最末的一個蒲團上坐下了。

王夷吾這段時間去了妖界戰場,領了三千天覆軍,一人三馬,奔行在文明盆地漫長的邊界線,不斷廝殺淬鋒。九日七戰,連續撕破五條防線,之後才被妖族勁旅咬住。

此後又同當前妖界天榜新王第一的猞師輿及其所領蜈嶺軍,在十萬大山來回穿插,纏殺七月有餘。

蜈嶺軍乃蜈嶺血戰之後立起的旗號,統帥是天妖蜈椿壽。

相較於絕大部分血親相繼、族屬傳承的妖族強軍,蜈嶺軍作爲當年元熹大帝親建的精銳軍隊,並不注重族屬,只注重才能,不拘一格地提拔能戰敢戰之士。元熹雖死,軍風猶存。所以猞師輿能夠成爲蜈嶺軍的頭號大將,被當做蜈椿壽的繼任者來培養。

猞師輿用兵之能,在妖界年輕一輩裡,無出其右者。不僅有能力指揮軍團大戰,小部衝鋒、陣前鬥將,也都是上上之選。獨領一支騎軍,磋試人族軍刀,亦不在話下。

而騎軍奔襲,正是王夷吾所長。小規模的戰術穿插,更是天下無雙。

在這場精彩的騎軍纏殺裡,王夷吾和猞師輿都貢獻了自己的耀眼才華,雙方以生死爲局,奔行纏鬥於兩族前線之鋒,沿途不知影響了多少戰場。

換作太平時節,名將之號已經打出來了。

只是恰逢姜望諸相證我,劍橫萬界絕巔,叫諸天失色,才使得他們沒有那麼亮眼。

以至於未被傳唱。

但重玄遵自然是知道得深刻的。

這場大戰的分量清晰可見,今日迴歸現世的王夷吾,神完意足,已在洞真門外。

他今日來到朝聞道天宮,自也是爲“了卻舊時意”——當初姜望正是贏了與他的對決,才名動臨淄,爲世人所知。就此一騎絕塵,終至如今絕巔高處。

收到王夷吾“即返”的來信,他就知道王夷吾會來朝聞道天宮,故而先行一步,來此相候。

“阿遵,說起來,我回來的時候,順便去了一趟月謎——”王夷吾視殿中之人如無物,就連他此行專門求道的姜望也先不看,伸手掏摸着他從妖界帶回來的禮物,隨口說着話。

一隻手從後面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就趕緊坐下。”

銀甲白袍的計昭南,帶着無雙銳意,殺入此間。

妖界一直是他的主戰場,常年戍衛,不肯輕移。去虞淵去迷界都只是偶爾,一般是回現世休整的時候,順便去一趟。

王夷吾和猞師輿的騎軍纏殺到了後面,他擔心小師弟的安全,也提槍奔行在十萬大山,和不少真妖交手。

故而這次是一起回來。

王夷吾閉攏了嘴。

鎮國大元帥府以軍法治府,師兄的話總歸要聽一聽。

步如尺劃,行有定規,就這樣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編爲“叄伍”的蒲團前,極板正地坐下了。

但坐下來之後,便翻掌一拋,把一塊天生鶴形的血玉,丟到重玄遵手裡:“小物件,拿着玩兒。”

重玄遵輕輕轉了轉這塊玉,笑而不語。

那縷彌而不散的睡意,終是散去了。

黃舍利戀戀不捨地從重玄遵臉上收回目光,轉回頭去,見天人法相大概並沒有注意到這邊,便小聲地對玉真道:“你知道什麼叫海棠春睡嗎?”

玉真看着前方的姜望:“我知道。”

嗯?

黃舍利莫名的覺得有點不對。

咱們是在討論同一個人——重玄風華的美色嗎?

好妹妹,你倒是回頭看一眼他,再與我說?

風姿無雙的計昭南,披甲負槍,路過重玄遵旁邊,徑往前走。

他本來目標明確,看到了第一排第六個位置,那正好是右起的第一,暫時還沒有人坐。

但看了一眼左起第一席那個同樣披甲但把臉也遮得嚴實的傢伙,實在覺得有點丟臉——一左一右都着甲,顯得很對稱,不知道還以爲他倆是一夥兒的呢。

遂退了一排,坐在“拾貳”。

擡眼看着前方的姜望,不免略起波瀾。

說起來當初在觀河臺上,看着劍仙人擊敗閻羅天子,他曾在心中有所期待——

想着姜望內府已勝王夷吾,若神臨境時,再能勝他計昭南,拿一個“軍神弟子剋星”的名號,當十分有趣。

那時候他哪怕是拔高期待,也不曾想過姜望能與大師兄陳澤青爭鋒。覺得姜望雖然精彩,也就到自己爲止,更別說能比得上韶華槍的原主。

而如今……

姜望要再尋對手,只能直接對上師尊了。

時光荏苒,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也有人永遠留在過去。

這時忽有清脆的響,那是玉和玉碰撞,發出的醒聲。並無韻律,卻如樂章。

天宮大門再次打開,走進來一個身穿祭袍的年輕人——並非蒼瞑。

他有一張還算英俊的臉,並不遮掩,頭上戴了一圈鎏金嵌玉的祭環,長髮自然地垂落。

身上的祭袍紋飾也十分簡單,不似蒼圖神袍那般華麗繁複。

在袍角簡簡單單地繡了兩筆,如雲漂泊,襯水在邊。

這是……原天神神廟的祭袍。

他腰間佩戴的兩塊玉,都是代表神廟的玉。一色青,一色白。行走之間,自然撞響。

此刻到訪朝聞道天宮的這個人,姜望是認識的。

他們在和風靜雨的和國,曾有一見。

那是姜望修爲還很低的時候。

當年他們曾有短暫的對峙,彼此氣勢相當,最終沒有打起來,一笑了之。

今天他們還能相見,且是在朝聞道天宮見面,實在是一件讓人驚訝的事情。

因爲這些年來,能夠跟上姜望腳步的人,並不多。能夠不被姜望甩得太遠的,就已經很了不起,無一不是響噹噹的名字。其中並不包括這個名叫“原野”的人。

“和國從來關鎖。”便在這個時候,劇匱起身折轉,眉心的白色閃電之紋輕輕跳動:“閣下所爲何來?”

他嚴肅得令人害怕,法的威嚴自然彰顯。

法規天地,無拘人鬼,神祇亦受律!

他眉心的閃電形,是法的具現,懲治神鬼尤其深刻。

曾經邪神猖獗的時候,斬神滅鬼的主力,除了道門,就是法家。

包括現在的官道中人,哪怕修爲都廢掉了,只要有官身在,以官行法,也神鬼皆避。

在當今這個時代,只有兩尊現世神祇立在臺前,建立地上神國。

一爲蒼圖神,一爲原天神。

相較於蒼圖神籠罩草原、眺望現世的無上神光,原天神低調得彷彿一個毛神,很多人都不知祂。

就像和國多少年來也只是靜守在天馬原側,從來與世無爭,叫世人常常忽視這個國家的存在。

但今天,和國的“神命之子”原野,卻來到朝聞道天宮。

所爲何來?

朝聞道天宮是太虛閣今年最重要的事,甚至在整個太虛閣的歷史中,都必然影響深遠。

劇匱法眼如炬,看得出來這個原野的異常,不得不有此問。

和國好好看守天馬原也就罷了,若動些不該動的心思,說不得三刑宮要再次闡明法制。好叫世人知曉,神話時代爲何如煙!

原野卻不看劇匱,他的目光越過這位法家真人,只看着盤坐彼處、面無波瀾的天人法相。

金銀雙瞳,日月天印,真如神也。

“今來朝聞道天宮,自是爲求道而來,與諸君相同。”原野立在門口的位置,不緊不慢,自有一種高上的從容:“姜真君若不歡迎,原某可以轉身就走。”

天人法相靜靜地看了他一陣。

譬如風過柳梢,人生有時候匆促分野。那時候在和國的三分香氣樓裡遇到又分開的兩個人,大概都沒有想到以後的人生如此不同。

實在地說,以原野的修爲、天資,再次相見並不容易。

故見有所成,跨過千山再相逢,這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哪怕他們並沒有什麼交情,但人生偶旅,也是緣分。

可是他卻枯萎了。

神命之子,原來可憐。

“大道千萬,神道在其中。”天人法相只是淡然地說道:“道友請入座。”

劇匱一直注視着原野。

可以說今天出現在朝聞道天宮裡的人,每一個都是名頭響亮的人物,彼此也都有大概的認識。就算沒有見過,也聽過彼此的名聲。

唯獨這個原野,實在叫人陌生。

但他平靜地走在殿中,一如他走在原天神的神廟裡,絲毫不覺得自己是怎樣的無名之輩。

他一直往前走,路過重玄遵,路過計昭南,走到計昭南看中但沒有坐下來的那個位置,坐了下來。

他坐下來,寂然無聲,隱光斂色。

就像和國在天馬原側。

就像原天神明明是現世神祇,擁有白骨尊神渴求而不得的尊位,卻如此沉寂。

祂不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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