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仙光交織出蜃景,許懷璋墨發飄飄,霜鬢兩縷如雪染,這一卷《仙道九章》,從神話時代的末期遞過來,跨越了一萬八千年的仙人時代、如流星劃過的一真時代、一真破滅後的無序年代……直至新啓道歷三九三零年的今天。
粗略一算,也已經超過三萬年!
三萬多年的歲月長河,在這位仙師的眸光裡跨越。見聞的仙意,彷彿要脫離這位傳奇人物的眼神,蠢蠢欲動,似求飛昇!
姜望沒有猶豫,直接五指一張,探手過去——
這一刻五指如山,鋪天蓋地,在時光的河流裡急劇膨脹,似是要將那片天地、那個時代接掌。他和許懷璋的相遇,是因爲《滅情絕欲血魔功》和雲頂仙宮,如今兩種緣分、兩般因果,他都接下了。
許懷璋只是站在那個時空的山道上,投來悠遠的眸光,似乎在問——你是否已經決定?
三萬多年的時光,被一卷玉簡連接。姜望握在時間的這頭,許懷璋握在時間的彼岸。
今時今日已經無法體會許懷璋的力量,但姜望青衫靜佇,已是新時代的超凡極限。
他以見聞接駁見聞,以仙光融洽仙光,只道了聲:“仙帝之傳,捨我其誰?鎮魔煉魔,當仁不讓!”
似有山風起,許懷璋在時光彼岸,似笑又似嘆。關乎仙帝師的蜃影,就此散爲流光。可是這卷刻寫《仙道九章》的玉簡,是真切地落到了姜望手上。
其爲玉也,熒熒有光。仙氣氤氳,或爲道章。
他擡手便將這玉簡捲開——
整個玉簡共有玉籤一百零八根,最前面的十二根玉簽上,有密密麻麻的仙字,字如仙人舞,縹緲不見塵。鋪開了以“凌霄”、“善福”、“惡禍”爲核心的三大仙術體系。
當初青雲亭所推出的殃禍烏雲,便是這“惡禍仙術”的一角。
除這前十二根玉籤之外,第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根玉簽上也有仙字,再就是第七十五根玉簽上有寥寥幾筆。
剩下的都雲霧繚繞,不見其顯。
姜望只大略看一眼,便已經明白,所謂“仙道九章”,目前只有仙道總綱“凌霄章”。
其餘九十六簽上的內容,恐怕要從其他仙宮上求得。
雲頂仙宮的傳承,原本應該如何才能完整獲傳,姜望並不知道。他一度覺得,永遠不會有完整的傳承了。
畢竟失落是歷史的必然,消亡是時間的慣性。仙宮時代都被擊破,還能指望什麼呢。
在那呼嘯而過的時光長河裡,湮滅的豈止是仙人?
而他得到雲頂仙宮之後,除了一門用得出神入化的“平步青雲”,確實別無所得。也再沒有找到過跟雲頂仙宮相關的東西。
能夠獲得傳承,根本就是繞過了一切,直接在過去的時空裡,跟仙師許懷璋見了一面。
若說這是唯一的傳承路徑,還真沒有幾個人能夠摘得。
現在看來,雲頂仙宮的傳承要想真正完整,得先獲得其他八大仙宮的支持——在本身沒有給予什麼力量傳承的情況下,這也是癡人說夢。應該說最初的傳承設想,是有一個天縱之才,能夠一一撿起九大仙宮的傳承,將諸般仙道合爲一身,如此才能重現仙帝之貴。
只是仙人之意,並不能確定未來,這些傳承,最終被時光沖刷得七零八碎。
《仙道九章》一百零八籤裡,這一至十二籤,乃【凌霄章】。三十七至四十八籤,是【萬仙章】,七十三至八十四籤,屬於【如意章】。
姜望在萬仙術上有些心得,在如意仙術上也有所探索,故都能喚醒一些仙字。
略略感受了一番,便將《仙道九章》捲起,放在仙龍手中,道了聲:“有勞仙友!”
仙龍漫聲一笑:“閣中歲月今何計?一夢豈知年又年。仙人吹鼓玉山老,我說春來待我眠!”
一手握此仙章,一手抓住白雲胖童的後脖頸,大袖飄飄,便往閣中去。一步青雲來,一步烏雲聚,幾步路,彷彿踏出萬里遙。那貴不可言的仙門,便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整座雲頂仙宮的變化,還在緩慢發生,自隕仙林後最完整的一次自我修復,便從今日開始。而這一切,都會成爲仙龍的修行資糧。
這一次仙道修行,不成法身,不會出關。
也是以此般閉死關的方式,來隔絕七恨的干擾。縱然天意如刀,若不能斬死名爲姜望者,也落不進這凌霄閣裡來。
這必然會引起七恨的警覺,但青穹神尊都上去捅刀子了……七恨也不妨更警覺一些。
他需要仙道的傳承,看一看七恨到底在忌憚什麼,到底遮掩了什麼。
作爲道歷新啓後的衍道修士,他也要站在當下的時代絕巔,去審視已經消亡的那個時代,探究彼刻的巔峰。這是計之長遠的修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玉,可以鳴珏。
……
“暮尊者!”姜望回了星月原,便忙來獻寶:“看我帶回了什麼?”
離開鄭國後,他先回了一趟雲國,算是報個平安。也將葉凌霄留下的那枚“雲”字,送還葉青雨,跟她琢磨了許久“雲道仙身”的可行性——
作爲葉凌霄和閭丘朝露的女兒,葉青雨繼承了父母修行方面的天賦,卻不太有鬥法的天資。若要在鬥法上爭勝,只能走大勢壓人的路子,葉凌霄給她留下的財神,便是這般方向。
其摘得的【雲篆】,也是如此,千變萬化,幾乎可以修成符篆的總綱。如意仙術和雲篆也非常相合。
若能在此基礎上修得仙身,將來鋪天蓋地的仙術,當是一番壯景。
姜真君是算着時間回白玉京。
神冕佈道大祭司塗扈和肅親王赫連良國,已經聯袂來到白玉京酒樓,以九匹天馬拉車,蒼圖神騎開道,迎赫連雲雲回國。天下觀禮的登基大典,不日便要舉行。
暮扶搖在極短的時間裡,已經完全把自個兒處成了“自己人”,言談舉止都很有幾分老白玉京人的自覺。一邊喝茶一邊道:“欸!東家!人回來就好,還帶什麼禮物,這多不好意——”
祂接過那三昧真爐,眼角抽了抽:“什麼都能往家拿的嗎?”
以祂的修爲,都覺得這爐子有些燙手。
燙的當然不是火,而是爐裡的一縷神意——蒼圖神的神意!
姜望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如果有問題,青穹神尊不會讓我帶走。”
“青穹神尊……”暮扶搖張了張嘴,有幾分羨慕,幾分仰望,終是道:“說得也是。”
祂若是能走到青穹神尊那一步,神道便不算白走。這麼多年趨吉避凶,如今押上重注,也算是得償所願。
可是……何其難也。
“怎麼樣,能剝出一點什麼東西來麼?”姜望問。
蒼圖神已經徹底地死去了,這只是一縷殘意,興許還保留了些記憶片段。趁着赫連青瞳撕破神軀的那一剎,姜望辛苦將它從神軀裡分解出來,本是想着若事不可爲,便以至情極欲之魔,填補這份殘意,看看能不能推舉一尊魔神出來,去同蒼圖神奪位。
這當然只是設想,但塵埃落定後,這縷殘意便成了收穫。他寶貝似地拿回來,是想看一看能否瞭解蒼圖神的神道,也算是送給暮扶搖一份大禮——
暮扶搖爲葉青雨守神,他一直在想要怎麼還這份人情。欠債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真叫我剝?”暮扶搖看着這位年輕的東家,一時不能平靜。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有段時間過於無聊,其實也研究過一點廚藝,在白玉京酒樓掌勺,好像也不錯。也不知幽冥菜系,大家吃不吃得慣……
姜望攤了攤手:“這屋裡還有別人麼?”
暮扶搖把注意力放回三昧真爐,習慣性地加固爐身,又小心地佈下【永夜神禁】,這才揭開爐蓋,擡指一引——
一縷青色煙氣便飛出。
煙氣見風便漲,見光則熾。煞時顯化惡形,如青面之鬼,張牙舞爪:“跪吾神座,敬頌神名,得神恩佑,長福永樂!來來來!入吾喉!享長壽!”
嘩啦啦!
漆黑的夜之鎖鏈,倏然便將其鑽透,束緊這青面鬼五體,猛然繃直了,吊在夜色羅盤的正中間。
此刻羅盤下的三昧真爐,猶見焰光靜燃。
若是真正的蒼圖神在此,暮扶搖自然不敢造次。可僅僅一縷殘意,壞個神臨都難,在曾經也幽冥永證的祂面前,能翻起什麼風浪?
當然,如果能給這縷殘意一點時間,讓其尋回更多屬於蒼圖神的見識,憑藉超脫者不可測度的手段,也未嘗沒有復證人間的可能。
“逾輪神主?”暮扶搖墨瞳幽幽,永恆的漩渦在悄悄轉動。
夜之鎖鏈如靈蛇退草,只留下晦隱的波紋。
羅盤橫轉,正面朝上,倒像是置在神爐上的食盆。
那青面之鬼,一下子跪在了羅盤上!
今欲食神也。
暮扶搖的面容在其眼中,一霎鋪天蓋地。祂所見之世界,已然永晦永淪。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沉眠,青面鬼渾渾噩噩地醒來,忽然頭疼欲裂!
逾輪……逾輪!
“我不是那匹馬!”
祂抱着腦袋,顫抖着說:“我是……神國的馬伕!”
“最早我只是一頭小小的陰神,因爲伺候逾輪神主用心,才受賞神法,慢慢修成了真神。我看到逾輪神主,飛馳時光之隙。我看到永恆天國,已經鎮入天海。我看到整個現世,都在蒼天之下——我感到光榮!!!”
“諸天萬界,都在敬頌神名。我擁戴,我崇敬。可是一夜之間,一夜……永恆天國破滅那一刻,吸乾了一切,神像一尊尊崩潰!我不知爲什麼我沒有死。”
祂慢慢地擡起頭來,披髮如霧一般彌散,眼瞳散發幽幽的光:“我餓,我太餓了。”
“逾輪神主就倒在我的面前,祂像從前一樣喚我,叫我扶祂起來,叫我給祂敷一些傷藥,吞服一些丹丸,祂還要繼續戰鬥……我!咬破了祂的喉管,喝掉了祂的神血,嚼碎了祂的骨頭,把祂吃得乾乾淨淨。”
“我太餓——貪狼神主,天鷹神主,白義神主……我很尊敬祂們,可是我太餓!”
青面鬼痛苦地喊叫,又恐懼地嗚咽:“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就會消失……嗚嗚嗚,嗚嗚嗚……我餓,我是神,還是鬼?我活着是幸運還是罪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
暮扶搖擡起一根手指,點在祂的眉心,制止了祂的哭泣,轉對姜望道:“這縷殘意承載不了太多,再讓祂哭下去,就沒法問其他問題了。”
姜望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向來懂得尊重專業的人,關乎神道的一切問題,肯定都是以暮扶搖的意見爲主。
“也只有這點情緒是清晰的了……祂現在只夠回答一個關鍵問題,且無法保證答案的完整,開口就會消散。”暮扶搖商量道:“我是問祂永恆天國的破滅,還是問祂的神道?”
姜望想了想:“歷史是史家的修行,當然是問有益於尊者的事情。”
知見亦是三昧真火的修行!
暮扶搖看着那燦爛明豔的三色火焰,沒有說話。祂的手指靜懸在彼,而那縷殘意所化的青面鬼,便化作點點墨色,被嚥進夜裡。
“蒼天神主的神道,有包容一切的力量。”暮扶搖沉吟着說道:“蒼圖神取其皮毛,看到了吞噬。這條路駁雜不純,混亂無序,越往後走,越是拖累,理應無法靠近永恆,祂卻能超脫永證……這實在是一尊非常可怕的神靈。如果最早沒有走錯路,現在都不知到了什麼高度。”
越是瞭解神道,越是能夠明白蒼圖神的可怕之處。以其一開始只能作爲天國馬伕的資質,卻能修成真神,吞嚥神主,一路永證。這不是機緣巧合能夠解釋的,非大智大勇大毅力,不能狹道通天。
姜望當然不會因爲參與了奪神之戰,就對蒼圖神有什麼輕視。反是心有慼慼:“事實上若不是青穹神尊奪神成功,蒼圖神就已經補完初憾了。屆時祂的強大,真的無法想象。”
“用了點手段,爲這縷殘意續命,算是壓榨到了極限……”暮扶搖一翻手,將夜色卷爲一部書,遞送過來:“得了半部《吞天神典》,東家看兩眼,略作了解便是,萬萬不要學它。”
蒼圖神一開始走岔了路,一直岔到陽神,道成無悔,最後是靠時代洪流、霸國體制,完成永證。這樣的道路對於前途無量的姜真君來說,自然不是良選。
但姜望接過來,仍是細細地讀。雖不往赴,欲知其高也。
他要在此山望彼山,在絕巔看絕巔。仙道也算,神道也算。還有向前留下的唯我劍道,那也是飛劍的絕巔。
“知見”是階梯,歷史絕巔千萬座,看得越多,越靠近無上。
某個時刻他晃過神來:“現在是什麼時間?”
暮扶搖的眼眸更加深邃了,姜望參悟的時候祂也沒有閒着。雖說只看到了蒼圖神的只鱗片爪,對祂也觸類旁通,大有益處。聞言只是笑道:“倒也沒有過去多久……草原上今日新君大典。”
眼前只有微風一縷,姜東家的身形已經不見。
三昧真火餘溫猶在,微不可察的劍氣絲縷,遊離在空氣中,還有點點神意,混同仙光。
彈指間便過去了一個半月,東家在修行上實在用心。
似這等時代主角,蓋世天驕,還沒有遇到前路關鎖、寸步不前的時候,尚不覺歲月無趣,不曾想“打發時間”。或只有在超脫那一步,他纔會不得已停下來,在日復一日的停滯前,意氣消磨。
不斷振作又不斷消磨……重複這苦熬的過程。
暮扶搖一拍額頭,想起來忘了商量掌勺大廚的工錢。
雖則以東家的“節儉”程度,這個錢不會太多,但也不能不要。
錢是紅塵氣,錢是白玉京酒樓的香火情。
錢多福亦多。
祂想了想,湊了幾部跟厄運有關的道術,又湊了幾部幽冥劍決,下樓去找白掌櫃。
感謝盟主“15噠小夥伴”打賞的新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