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牧帝國新帝登基,毫無疑問是當今第一等大事。
說起來是“青穹”替“蒼圖”,神國還是那個神國,不涉俗世的超脫還是一尊。一切好像沒有什麼變化,但主導王權壓神權、與諸位蓋世雄主爭鋒的赫連山海,卻換成了洞真境的赫連雲雲……
她是否壓得住?
在當今這個天下大爭的時代,修行的記錄被不斷打破,對當國者的要求越來越高,霸國非真君而履極,是國勢衰落的明證!
赫連山海是不得已而親自奪神,赫連昭圖是不得已而登庸赴死。
赫連雲雲的登基,也是很多人眼裡的不得已——因爲沒有其他選擇。
況且牧國在奪神一戰裡消耗的恐怖國勢,還能給新帝多少支持?這也是一個巨大的疑問。
滿朝文武,哪個不需要國勢支持?國勢的枯涸,代表國家整體性的衰落。
諸方霸國來賀,天下來朝,這是最高的尊重,也是最嚴格的審視。
這也是姜望必須在這一天來到草原,爲新君賀祝的原因。
赫連雲雲履極,是法理的必然,正統的延續,是先君赫連昭圖、青穹神尊赫連山海都認可的人選。
在當今這個時代,有一個名叫“姜望”的人,堅決地表示承認。
當然,爲了在表示這份承認的時候,更有份量一點……他此刻泡在“天之鏡”裡,在厄耳德彌旁邊的“有憾淵”。
取義“人生有憾,天神彌之”,所以又叫“彌天瞳”。
“有憾淵”其實就是一眼溫泉池,神晶鑿成的方磚鋪底,由外至內呈階梯狀,中心位置無底無盡。每一塊方磚,都刻滿神紋,每一滴泉水,都蘊含澎湃的生命力。
據說當年永恆天國裡就有這麼一口泉,名爲“天神淵”。無論受了多麼重的傷勢,但凡有一縷神念在,都能在此得到恢復。
而“天之鏡”裡的這口“有憾淵”,還是牧太祖當年親自督建完成,據說是爲了救給他擋刀的“神魔大將”完顏予懷,史載“不惜物力,盡悅神心”。
可是“有憾淵”建好的時候,完顏予懷卻已經傷重不治。“有憾”之名,或也從此而來。
完顏予懷即是完顏氏先祖,留下了至今還影響草原格局的真血家族。
“有憾淵、彌天瞳……”滿臉絡腮大胡的杜野虎,坐在井邊,手裡捧着一卷書,瞪着銅鈴般的眼睛翻來翻去:“叫我看這個幹什麼?”
今天是小五夫婦的大事,作爲二哥的杜野虎,自然也是來了。
他現在看書倒是沒有以前那麼辛苦,但也不愛看。
姜望整個人都泡在水裡,閉眼感受神力對道身的修補。溫和的神力在神紋所構造的秩序下,如一條條小魚,慢慢啄食道身的苦痛,次第填補道身的缺憾。不同的神力有不同的責任,雖無具體形顯,可秩序嚴謹,就像一羣以神力爲單位的小小醫師。
這種精密且完整的神力修復體系,不像是嚴重偏科的蒼圖天國能夠搗鼓出來的,應該是永恆天國時期的產物。
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姜望懶洋洋道:“看看跟以前的記載有什麼不同?”
長得過於着急的好處,是杜野虎現在跟當年也沒什麼變化。
他成就神臨的時間不算晚,三十出頭的神臨,在現世範圍內也算天才。但自知自事,洞真這輩子是沒有指望的。
神臨已是無數次拼命的結果。
哪怕姜望天天把他放在洞天寶具裡待着,甚至趙汝成想辦法讓他進了一次厄耳德彌,借“窗口”窺真,他也什麼都看不明白。
落在現世,更是如在繭中。根本不知所謂的“真”,究竟長什麼模樣。
但他是個豁達的性格。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八歲,這輩子已經足夠。當初新安易幟,他舉旗未死,往後的日子,就都是賺的。只是想趁着年月還有,做點什麼有用的事情。
“我哪兒知道跟以前有什麼不同?”杜野虎咕噥道:“我還是第一次看《牧書》。”
“以前牧太祖的故事,可沒有這麼多細節,不止是‘有憾淵’的構造,你看後面的欽文王的故事,以前都沒有……”姜望說着,抿了抿脣:“你跟黎師兄周遊列國,還沒游到牧國麼?”
杜野虎往後翻了翻,的確看到了“欽文王”的相關記載——
“道歷三九零零年。大牧欽文王、王夫施柏舟,登天伐神,焚命而戰,擊破不朽,留劍創於永恆。”
他以前沒有在意過,現在總算知道,那位登神的女帝,其王夫叫什麼名字。小五的這個岳父,還挺厲害的。
“我們只遊小國,不遊大國。”杜野虎甕聲道:“清約走後,我跟劍秋達成了共識——靠我們兩個,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事情要一步一步來,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們想的是怎麼在現有的現世秩序下,讓小國百姓過得稍好一些。”
他說的稍好一些,不是某一家某一戶過上富足的生活。而是所有的小國百姓,都能有秩序層面的“更好”。
這當然是一個漫長的目標。
曾經的“犬蛟虎”,在啓明新政失敗後,仍然帶着理想周遊列國,尋找救民良方。但是隨着長河龍君被鎮死,黃河總管被吊在觀河臺受辱……宋清約便獨自離開了。
哪怕他們最後真的找到辦法,能救小國之民,也救不了水族。宋清約對前路是絕望的。
“跟清約後來有再見麼?”姜望問。
杜野虎搖搖頭:“這個世界很大,不想聯繫的人永遠碰不到。既然他不想見面,我們也不好打擾。”
姜望又把話題往回攏:“你們就算不來牧國看,功課總要做。”
“你還不知道我嗎?字都認得我,我也認得它們,但是連在一起,就很陌生。”杜野虎晃了晃腦袋,彷彿要把裡面的水甩幹:“讀書明志,以史鑑今,是黎劍秋的事。我就是經歷,感受,拿眼睛去看,看看老百姓都是怎樣生活。”
姜望提及《牧書》,本是想跟虎哥聊些歷史的改變,宏大的時代潮流,想着怎樣讓虎哥在修行上往前走。但虎哥關心的小國百姓生活,又何嘗不是很重呢?
理想沒有高低之分,他只有支持,沒有指點。
想了想,他說道:“虎哥,這邊事情結束了,就去白玉京,叫上黎師兄一起。樓裡新來一位先生,見識廣博得很,興許能教你們一點什麼。”
若只是杜野虎自己,他肯定不願浪費時間,也不想老三跟着欠人情。但黎劍秋的話,還是保留了一點洞真的希望的。所以他點了一下頭:“你認識的那些個前輩高人,見慣了天才,也該叫他們看看,什麼叫七竅不通,榆木腦袋。這算增廣見聞了!”
姜望哈哈一笑,本想說蕭鐵面就是打你打得輕了,但又咽下話茬,從“有憾淵”起身,披上了如意仙衣:“有人來了,接咱們去參加典禮的。”
杜野虎趕緊把書放下,想了想又從地上撿起來,揣進懷裡。
作爲小五的“孃家人”,他今日也是稍微打扮過的,滿臉的絡腮鬍略有修剪,新買的武服很襯他威武的身形。
姜望又將一枚青羊天契給他繫上,系在那熊腰:“虎哥,太襯了!”
杜野虎倒不覺這護身符醜,只嘿然一笑。
“姜先生,杜先生。”一員將領風馳電掣般落下天之鏡,徑穿深湖而至底。在百步之外便轉爲步行,急促幾步後,定在十步之外,很有分寸地道:“末將奉命迎兩位觀禮。”
杜野虎擡眼過去,正瞧見一雙鷹隼般的冷厲眼睛,並沒有說話。
姜望隨手挽簪如劍,束了長髮,緩聲道:“有勞朱邪將軍!”
來將正是朱邪暮雨。
赫連雲雲回到草原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穹廬山,接受剛剛更名的青穹神騎的效忠。
第二件事,是把弋陽宮的胭脂騎,赫連昭圖的親衛軍,都併入了王帳騎兵。
王帳騎兵自此分爲四部——青虎、蒼狼、雲昭、胭脂。
第三件事情,是交付禮廟,爲先君定諡——一次定議兩位君主的政治生命,褒貶功過,在牧國的歷史上,也是首次。
這三件事情都辦完了後,她纔會見諸部首領,着手準備登基。
當然牧國上下,至此已無阻礙。
王帳騎兵乃天子親軍,歷來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支軍隊。新君登基,莫不換帥,以親信任之。
赫連雲雲當然也對這支騎軍做了調整,但跟很多人的設想都不相同。
王帳騎兵一分爲四,赫連雲雲自爲主帥。
青虎部的騎帥,還是宗室真人赫連虓虎。
蒼狼部的騎帥,乃是當代“忽那巴”那良。
雲昭部整體是由原赫連昭圖的親衛騎軍轉來,騎帥仍然是朱邪暮雨。
胭脂部是赫連雲雲居弋陽宮時的親衛騎兵,騎帥卻換成了完顏青霜。
完顏青霜本來應該封后進宮,在赫連昭圖不幸之後,也當尊奉在殿。又或退一步,按照赫連昭圖生前最後的安排,登頂完顏氏,執掌烏圖魯。但她自己心灰意冷,放棄了烏圖魯的軍權,也退出了家主之爭。
赫連雲雲親自上門,安撫完顏雄略、完顏度父子。
又親自去請完顏青霜入宮修行,完顏青霜說“青霜是冬月之花,不願枯死深宮,願提長劍,血綻邊荒”,請求獨死邊荒,步當年完顏青萍後塵……赫連雲雲抱着她便哭了起來。
最後也不知是怎麼談的,總之兩人關上門聊了一整夜,最後完顏青霜紅着眼睛出來,執掌胭脂騎部,爲赫連雲雲拱衛王帳。
原來替赫連雲雲統御胭脂騎的將領,一個名叫“高妝”的、一度同朱邪暮雨爭鋒相對的女將,則是調到了至高王庭的城衛軍裡。暫爲副職,但已經實際上負責整個至高王庭的治安。
草原二十四貴姓盡皆宣誓效忠,共一百三十七個大部族的族長,此刻皆朝於至高王庭,等待新君冊封。
便是對政治再不敏感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赫連雲雲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已經完全接手了兩代先君的政治遺產。至少在明面上,草原沒有第二個聲音。
朱邪暮雨是作爲新君的親信前來,以王帳騎兵爲儀仗,足見新君對兩位義兄的重視。
他們也自跟着上了馬車,馳於雲廊,向至高王庭而去。
“老三,我對這些沒有經驗。云云當皇帝,咱們是不是要送上賀禮?”杜野虎坐在馬車上撓頭:“我倒是有些準備,恐不體面,叫小五難堪。要不你添一些?替二哥遮掩一番。”
“那是霸國皇帝,能要我們的賀禮嗎?恰恰相反,她還要賞賜咱呢!”一說到這個,姜望就興致勃勃:“作爲王夫的家屬,咱們的好處少不了。什麼綾羅綢緞,宅子鋪子……你就等着瞧吧!”
親自爲他們駕車的朱邪暮雨,只作沒聽到。
風馳電掣中,姜望忽而掀簾,往下方看:“那是誰的車駕?”
杜野虎也跟着看過去,但見一支奢華車隊,招揚大旗,在草原前奔,氣勢恢弘,如龍遊青海。旗面獵獵,卻是一個“黎”字。
朱邪暮雨十分嚴肅:“黎國皇帝!我們也是今天才得到通知——黎國的使臣都已經在敏合廟裡住了十天,他竟然親至!”
原是洪君琰來了,是說怎麼魏青鵬都在!且那主車雲遮霧掩的看不分明。
“虎哥,你先去王庭觀禮。我見一見老朋友。”姜望拍了拍杜野虎的胳膊,便掀開車簾,一步踏遠。
既然說賀,怎能無禮呢?
姜望送的不是金玉錢帛罷了。
這一次牧帝登基,天底下算得上有份量的勢力,都派人來草原觀禮。但其中份量最重的一尊,非黎國皇帝洪君琰莫屬。
這黎天子的車駕,重到放眼整個牧國,恐怕只有青穹天國的【神塗扈】下來相迎。
鎮守妖界的宇文過當然可以回來,但那恰恰說明王庭的虛弱。
姜望人都還沒有靠近,洪君琰所坐的銀霜馬車,便已推開車門。
瞧着是兩扇輕薄的門,推開卻有沉重的悶響。
車門打開後,裡間竟是一座雄闊的宮殿!
洪君琰一身雪龍袍,端坐帝王大椅,正是以君王見君王。
君王囊括天下的五指,搭在扶手之上,輕輕叩響。其聲恍惚在高天,與姜望同行而同鳴:“姜真君!不曾聽聞你是牧國臣,牧國人!怎麼今爲王庭迎賓?”
姜望哈哈一笑:“我亦客也!今日幸見黎天子車駕,厚顏同行,求個指點!”
話說間已踏碎了風,也輕易穿透了黎國皇帝的車駕防衛,從身披重甲的光頭巨漢魏青鵬旁邊錯身。
直身候在車門外,不卑不亢,笑臉燦爛:“不知陛下是否方便?”
一直等他這句話說完了,曾經也顯耀一時的雪國第一代冬哉主教魏青鵬,這才轟隆隆轉身!
他沉睡的那些歲月,不可避免地讓他與當今時代有所脫節。可復甦的這些年裡,他時刻都在惡補幾千年修行路上的種種變革。見證時代變遷的傅歡,做了足夠多的準備,幫他們這些“冰棺裡的人”以最快速度融入這個新時代。
他歸來更在姜望證道前!
哪怕是從這時開始算,他在絕巔境界的經驗,也應當遠勝於姜望。
可是……爲何?
姜望側過頭來,笑吟吟地看着他:“魏真君!莫非要姜某解劍?”
魏青鵬光頭結霜,惡形惡色:“陛見天子,當知禮也!”
知覺的交鋒已經落敗,他雖驚而無懼。在天下亂戰的時代,廝殺而成絕巔,他不認爲自己沒有一戰的資格。獰聲笑道:“姜真君不曾學過?”
姜望哈哈一笑:“姜某書讀得少,魏老前輩勿怪!”
說着竟真個解下了腰側長劍,只在手上一橫,握鞘便前遞:“此姜望之愛劍也,曾見齊天子、牧天子、楚天子,都不曾離腰。想來您一定會替在下……好生保管。”
魏青鵬要高過姜望兩個頭去,體壯更是遮蔽天光,低瞰這年輕真君,像是一把就能捏碎。便是那柄天下名劍長相思,也似個牙籤般。
他笑着便伸手,但陡見此劍如山脈橫!眼前的姜望,一霎巍峨在天邊。
他僵着臉保住那笑容,大手繼續前探,好似巨人搬山,終究握住那劍鞘——
手上驀地一沉!
這隻能夠搬山拿月、捏碎星辰的手,竟然擡不起來。
他的惡笑便如冰棱碎了,寒霜化後是崎嶇的凍土,雙眼悚立而圓。
他感受到了什麼?
那不可觸及,無法搬動的……道質?!
年僅三十歲的真君?
他知道姜望若是一鬆手,他頃刻要被這柄劍壓到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丟個大丑。
而姜望橫握長劍,仍是知禮地遞來,仍是毫無鋒芒地笑着:“千載歲月結一夢,不知是繭還是空。凍雪已化,寒冰雖消,閣下……真的醒來了嗎?”
魏青鵬咬着牙沒有說話,直到身後傳來一聲——
“姜真君!跟朕客套什麼?咱們是老朋友了!上殿來!勿拘俗禮,何必解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