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身影在西邊的地平線落下,薄薄的夜色象一塊黑灰色的布矇住了所有的景物,遍地的野花、草葉、樹木、樓宇、房舍全都由清晰變模糊,到處迷濛一片。天空中,一顆顆星星慢慢地現身,發出忽明忽暗的星光。
景象宮裡,揚半坐半躺在老酸枝木軟墊躺椅上,塔澤倚靠在他懷中,十指不停地敲動着,柳眉擰結。
揚伸手握過她不停晃動的十指,說道:“再等等,你別沉不住氣。”塔澤仰面看他,扯出一個虛應的笑,心中依然不住地狂跳,她擔心這一次她押錯了寶,賽典已經回來了,歐華士卻毫無動靜。
九天宮內,賽典無意識地在垂首踱步,剛好一頭闖進走近她的摩奧懷中,猝不及防地向後震去,摩奧及時伸手摟住她的腰身,她這纔沒摔在地上。
“怎麼了?在擔心什麼,四處亂晃。”摩奧眉頭攏起來,問道。
賽典揉了揉額頭,嘟噥了一句,說道:“塔澤命令關閉了所有宮門。”
“啊!?”摩奧目光凝結,“她提前這麼早關閉宮門,看來,王后會有什麼動作,得提防才行。我們的信息能傳出去嗎?”
賽典淡然一笑:“有內法爾在,信息的傳送根本不是問題。”
“這你就可以放心了呀!還跟無頭蒼蠅似地亂闖。”摩奧說着,拉她到沙發上坐下,倒上一杯露水茶遞與她道:“靜下心來,才能安排好一切。我想,你已經派內法爾出去傳達命令了吧?”
賽典捧茶飲上一口,說道:“想必現在靜不下心的是塔澤。內法爾在晚膳後就已經出去了。”
摩奧濃眉緊擰點頭,暗自深深沉了一口氣。
此刻,海邊行宮中的書房裡,歐華士正獨自一人踱步思量。昨天傍晚,他的人從逸湯木港城帶來消息,有人在返回海邊行宮的途中撞見兩三人在港城郊外的海峽邊上竊竊私語,其中一個女子被另兩人稱爲“太緋麗小姐”。這一消息讓歐華士的神經一震觸動了他的心絃,這讓他心裡想去看一看親自證實一下的想法更爲強烈,如果太緋麗真的有膽潛回天倫國,他今夜一定親手處置了她!
可是,父親怎麼辦?萬一他離開時被發現,父親的境地就會變得很危險。歐華士劍眉緊鎖,不停地在屋內來回踱步。倏地他停下步子,眉頭聚攏着雙目深思,他想:如果他穿着侍衛或者侍官的衣服,騎着一匹赤霞馬而不是他的飛馬,也許……能行得通呢?那個“太緋麗”是在逸湯木港城郊外的海峽邊上,以赤霞馬日行百里的速度,全力奔馳一個晚上從海峽邊到行宮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何況,現在姐姐在王宮中,肯定正在秘密籌劃安排擒王的事情,塔澤防備着姐姐的一舉一動都來不及,那還顧得上他?畢竟離自己最近的敵人是最應該全身心地去應對的,不是嗎?
歐華士前思後想,斟酌再三終於決定,他要親自去證實一下那個“太緋麗”是否就是那個給姐姐下毒的真正的太緋麗。他拉響傳令鈴,對應聲而入的侍衛長沉聲吩咐了一番。
幾分鐘後,二三名侍官從海邊行宮一個十分偏僻的側門出來,跨下的赤霞馬奔馳的速度萬分地快速,向着逸湯木港城的方向而去。
景象宮裡,塔澤搓着雙手在屋裡焦急地踱步,她一直在等的消息總是遲遲不來,眼看夜色開始濃重,她的心如在熱油上煎烤。她六神無主地轉着,一不留神迎面撞入揚高壯厚實的胸膛,虧得揚及時抱住她,她才避免了尷尬地局面。
“怎樣?什麼消息?”塔澤顧不得筆挺的鼻子上的痛,抓住揚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問道。
揚拍拍她的背,笑道:“甭急,有消息了。剛纔有幾名侍官裝扮的人從一個十分偏僻的側門出了海邊行宮。”
塔澤猛擡首盯着揚,雙眸忽閃地道:“從十分偏僻的側門出的行宮?”漸漸地一抹笑容浮上她的面頰,雯時擴散開來,她驚喜地說道:“揚,我終於等到了!歐華士離開行宮了!快!快!快行動!我們快去行宮!”話未停,塔澤已經疾步往外走,揚馬上從躺椅上拿起她的一件斗篷跟了出去。
仙樂山上也是夜幕初降,一座座巨大的山體象巨人般屹立,夜風輕吹,吹入眠香樓中。
水仕仙正在桌旁低頭看琴譜,樓梯上響起有力沉穩的腳步聲,擡頭看去,絲銀兒德上了樓正走向她。待他坐下後水仕仙依入他的懷裡,頑皮地用頭頂了頂他堅毅的下巴,問道:“你剛纔給我吃的那顆黑金補身丸是治什麼的?”
絲銀兒德摟着她,溺愛地用下巴蹭她的小臉一下,說道:“它對一向體弱體虛的人是最好不過的補藥。今天聖島上神湖精靈族的族長把藥丸交給我的時候還告訴我,它還可以根治你的哮喘症。現在你感覺怎樣?”
水仕仙側臉看他,不住地點頭,說道:“感覺真的很好。剛入口的時候甜中帶酸澀很快就化了,不久就覺着神清氣爽,頭腦清晰,身體中好像很有活力的感覺。”
絲銀兒德欣慰地笑了,一手撫過她鮮嫩的紅脣道:“那就是起效了。早知道我就該早早地去求來給你吃。”
水仕仙甜美地一笑,捧起他溫厚的大手熨在自己的臉上說道:“這分什麼早晚的,我知道你關心我就是了。”絲銀兒德深情地笑。水仕仙突然放開他的手,語氣頗有不滿地問道:“你剛纔在樓下和約西夫人神神叨叨地說了些什麼?”這一問絲銀兒德蹙起眉頭,雙目凝視水仕仙一陣方纔開口道:“水仕仙,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必須要知道。今天我怕你身子弱承受不住,纔去聖島求來藥給你吃,我要未雨綢繆才行。”水仕仙聽他這麼說,又面色凝重,心裡已慌了幾分,細聲問道:“什麼、什麼事啊?”絲銀兒德從上衣內袋中掏出飛鳥密書遞與水仕仙,水仕仙直盯着他手心裡的密書,遲遲才接過緩緩展開看。絲銀兒德神情緊張地注視着她容貌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看完後,水仕仙軟軟的身子不自主地打個寒顫,臉色蒼白得令人心疼,冷汗涔涔而下,嘴震撼地張着,翕動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一雙害怕驚恐的眼直盯着絲銀兒德。絲銀兒德趕緊伸出手圈住她的身子,輕拍着她的背說道:“你想說什麼就說,想哭就哭,千萬別憋着。”水仕仙美麗的雙眼忽地泛上淚,飛鳥密書從她的手中掉落,她撲入絲銀兒德的懷裡抓揪着他的衣服,聲不成調地問:“姐姐……到了明城?母親……姐姐……她們……她們要幹什麼?要……打仗……是嗎?她們……她們要……”她說着,小小的身軀不住地打着寒顫,雙手抖得厲害,聲音酸楚。絲銀兒德慌忙摟緊她,說道:“沒有,她們沒有說要開戰。”水仕仙緊抱着他的腰,垂下淚痛哭失聲。絲銀兒德理解她的傷痛與悲切,一個是她的母親一個是她的姐姐,儘管並不是親生姐妹,爾今這兩人竟以敵人之貌相見,互相要分個輸贏大動干戈,這讓夾在兩難境地中的她自然會生出許多悲情,而事情的結果自然更是她所不願去想更不願面對的,無論最終誰成爲失敗者她都不能承受這個結局。他該怎麼安慰她呢?絲銀兒德神色黯然,垂眼皺眉。
他正在苦惱時,耳邊響起水仕仙抽抽答答的聲音:“絲銀兒德,送我回明城吧,就現在。”她雙手緊緊攥着絲銀兒德的衣服,乞求的眼神裡有着幾分堅決。絲銀兒德猶豫幾秒,拒絕道:“不行!你目前的身體狀況並不適合回去。”水仕仙不滿地扯着他的衣服,哭道:“我要回去,就現在!你有行雲馬,日行萬里,這件事對你來說,不費吹灰之力!我不要再被矇在鼓裡,不要在事情發生之後才知情!送我回去,絲銀兒德!我的身體好得很,尤其吃了黑金補身丸……”她的話未完就被絲銀兒德打斷了:“水仕仙,你這個月的庚信沒來吧!?”水仕仙被他突然這麼一問,呆愣住了,一雙含淚的美目傻乎乎地看着他,好半天方逐漸明白過來,臉上漸漸浮起一層紅暈。絲銀兒德一手握住她柔白的小手,一手在她的腰際輕撫兩下,柔聲說道:“你很明白自己的身體,水仕仙。你很有可能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所以你不要這麼任性。現在回去,對你對孩子都不好。”水仕仙紅通通的臉半垂着不語,漸漸地嘴角愈加下沉,眼裡的淚也越涌越多,然後她忽地撲倒在絲銀兒德的懷裡,哭聲直揪人心,淚滾滾而下滲溼了絲銀兒德的衣服:“我要回家,絲銀兒德,送我回去……我不要待在這裡只能膽顫心驚地等着……她們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姐姐啊……她們都與我息息相關,你又怎麼能忍心讓我獨自待在這裡?……我要回去……畢竟我也被捲了進來啊……絲銀兒德,你怎麼能忍心?……送我回去……”她最後哭得氣噎喉塞說不出話來,一邊泣不成聲淚水滾滾地,一邊又拉又扯絲銀兒德不住地捶打他。絲銀兒德抱着她,濃眉緊攏,心緒如麻,看她哭得渾身直打顫象個淚人兒一般,他不禁軟化了態度,水仕仙的話也有道理,從開始她就被動地捲了進來,如今事情就要有一個結局,她理所當然地不願被遠遠地排斥在外,她要看着整個結局的發生。深深地嘆息,絲銀兒德捧起她絕美的臉,拭去她的淚低聲說道:“別哭了,對孩子不好。你想回去,我就順從你。但是我們有言在先,到了明城肯定危險重重,你要聽我的安排,行嗎?”水仕仙含淚點頭,噓唏着自己拭淚。絲銀兒德親吻她,起身說道:“我去給你拿件斗篷,晚上天涼。”
伊翰國王從半夢半睡中驚醒,士兵的喊殺聲,兵器的碰撞聲,凌亂的腳步聲,夾雜着宮人侍官的驚叫聲,紛紛清晰地涌入國王的寢宮裡,海邊行宮四處人影幢幢,撕殺成一片。
國王的臉上露出一個了悟地微笑,支撐着坐起身,吃力地從牀尾拿過外衣穿上,細細地扣上一排翡翠鈕釦,再從牀頭櫃的抽屜中翻出一把小梳子認真地梳理好髮絲,坐等塔澤的到來。忽地,他像不放心什麼,伸手在枕頭下摸了一番,方纔放下心。
寢宮外響起紛雜的腳步聲,門被猛地撞開,撲進幾位侍衛,身上均沾染着血漬,他們衝到伊翰國王面前,一面小心又急切地扶起國王準備把他扶下牀,一面喘氣說道:“陛下,王后帶兵殺進來了!您快跟我們走!我們人少,抵抗不了多久!”伊翰國王出其不意地扣住他們的手腕,沉聲命令道:“你們快走吧!別管我。帶着我,你們連這個門都出不去。走吧!服從我的命令!”幾位侍衛愣了愣,沒有服從王令,依然我行我素,回話道:“抱歉,陛下,這個時候我們只服從賽典公主的命令!無論如何,保護好您的生命安全!”國王呵呵地笑着,好像很開懷,說道:“我的女兒把你們**得很好啊!可是,她爲我做了那麼多事情,我也該爲她做點什麼才行。所以,你們快走吧!你們帶着我,只會落到誰也從這裡出不去的後果!走吧!”侍衛不說話,只做自己該做的事,國王一時惱了,突然出手用盡全力將他們一個個推倒,幾位侍衛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正要爬起來,寢宮門外呼喇喇涌入一羣手持利刃的士兵,從他們的身後走出一名身段婀娜的女人。
“王后!?”幾位侍衛迅速反應,重新又拔出劍,退到牀邊,將國王護在身後。
塔澤見狀,哼哼冷笑,說道:“你們真是忠心不二!但是就憑你們幾個能保護住陛下麼?”
幾位侍衛不說話也不行禮,緊繃着臉一個個懷着肅殺之氣。正在這時,伊翰國王說話了:“塔澤,我在這裡,讓他們走吧。”接着,他拍拍侍衛的手,說道:“我說過,你們帶着我,只會連門也出不去。現在,走吧。”
“陛下!?”幾位侍衛異口同聲地吼道。
塔澤冷冷一笑,命令士兵讓開一條路,說道:“現在,快滾!否則我要動手了!”
幾位侍衛瞥向門邊一眼,無動於衷。塔澤蛾眉冷冷一挑,冷聲道:“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動手吧!”話音才落,門邊的一羣士兵撲向那幾位侍衛,一陣混戰死傷不少。這幾位侍衛都是賽典精心挑選訓練過的好手,出手自然不凡,但再好的高手也敵不過敵衆我寡這個事實,最終均因受傷被俘押了下去。
寢宮中留下一灘灘的血跡,士兵將死傷的人員擡出去後,這裡只剩下塔澤王后和一直站在門邊不說話也不動手的揚。
國王笑着,平靜地說道:“塔澤,你許久不來看望我一次,今天一來,排場就這麼熱鬧這麼大。”
塔澤向國王的大牀走近幾步,神情複雜,端詳國王一番,她說道:“伊翰,你老了不少。在這裡這麼久,你心中一直牽掛的還是你的亡妻嗎?”
伊翰國王笑笑,說道:“我想的,我一直在牽掛着的,與你一樣,塔澤。”
塔澤垂眼,又擡眼看向國王說道:“你的女兒回來了,伊翰。你現在高興了吧?她的翅膀長硬了,身後有海暘國的百萬軍隊作後盾,她衝着我來了!”
伊翰國王幽幽一笑:“塔澤,你這一生恐怕最大的錯就在於答應了我的求婚,而我這一生最大的錯也就在於向你求婚,否則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塔澤,放手吧,趁現在後果還未形成,我們離婚結束這個錯誤,離開這裡,你可以擁有比現在更好的幸福,你會得到一位懂得珍惜你的好丈夫。”
揚雙臂環胸,神情微微愕然地看向國王。
塔澤對國王瞋目而視,臉色陰沉,不屑地啐了一聲,厲聲道:“讓我放棄這十年來的辛苦成就!?別想!伊翰,你欠我的太多,我還沒有要你向我跪地求饒哪!你等着吧,等到賽典到了這裡之後……哼!”她冷哼,轉身闊步出了寢宮。
國王看着她憤然離去的背影,目光落到揚的身上,微笑着。
揚回視着伊翰國王,走上前幾步,行大禮後沉着地說道:“陛下,我想,是時候該我們聊幾句了。”
伊翰國王笑了,點頭道:“沒錯,我們倆人也該好好說說話了。”
揚思忖一番,說道:“陛下,她儘管是您的妻子,可我不可能離開她。您不能給她的,我都能給。”
國王垂眼,淡笑道:“初次聽到你每夜睡在她寢宮裡的時候,我也震怒過,她畢竟在名義上是我的妻子,是一國的王后。”停頓一下,國王繼續說道:“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我的感受我想你是知道的,但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女兒。你說得沒錯,我不能給她的,你都能給,因爲你愛她,這是我做不到的。但是你們的關係剛發生的時候,我在想,你是想借她與你的關係給自己獲取利益,不過,現在證明我的想法是錯的。”
揚無謂地笑笑,說道:“誰都這麼想,我無所謂。我愛她,這就夠了,所以我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陛下,不管您能不能接受,會不會憤怒,我都不在乎。”他言盡於此行禮恭敬地退了出去。國王目送着他遠去的身影,又一次笑了,他能瞭解揚心裡對塔澤的情感,因爲他也曾經經歷過這樣濃烈又平淡的情感,和他的愛妻祥天。抑首輕嘆,愛人離去時那種錐心刺骨的痛仍然清晰依舊,深深的思念變成了日後無邊的煎熬,這就是讓人又恨又無法捨棄的情感。一念及祥天就會想到他的女兒賽典,想到自己的兒女,他不由沉下臉,他想,是時候該爲賽典做些什麼了,除非塔澤同意現在罷手,但這個可能性剛纔已經不復存在。國王從枕頭下摸出一樣東西,悄悄地藏入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