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話,底下宮人們便捧來兩個瑪瑙果盤,上面擺着黃澄澄的蜜桔,一盤就放在林秀蓮旁邊的八仙桌上,一盤放在李王二位夫人旁的圓桌上。
李夫人當先拿起一個,剝開吃了一瓣,笑盈盈的道:“這個果然極甜,秋桐你快也嚐嚐。”
王夫人便笑着,有些不信的道:“姐姐可別哄我。”
李夫人便挑了一個極大的遞到她手裡,“我何曾哄過你了。”
王夫人就剝開了,卻不曾想,這個桔子裡面竟然有些糜爛了。林秀蓮遠遠看見,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李夫人忙道:“是我挑的不好,真是對不住。”
王夫人就放下了,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擦了擦手,道:“姐姐讀書識字,我不大通,記得有一句話,叫做,什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說的就是這個桔子吧?”她雖然笑吟吟的望着李夫人說,眼風卻掃了林秀蓮一眼。
李夫人明白她是拿這個話諷刺王妃呢,臉上微微一白,口中還只得說道:“妹妹記得不錯,是有這麼一句話。”
林秀蓮自然瞧見王夫人眼風掃向自己,心中一堵,頓了頓,仍舊笑着道:“倒是不巧的很,這麼多好桔子,偏生你挑了個壞的去。”
李夫人要圓場,想說是自己挑的。王夫人卻不待她開口,先說道:“王妃說的是,只是這人啊,誰都沒有先見之明。就是妹妹我,從前先王妃在時,也只想着大家姐妹們在一塊,能夠長長久久過一輩子呢,不承想,先王妃竟然撇下我們姐妹先走了。”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收起來悽容,又笑着道:“不過如今王妃來了,大家姐妹一起,還是一樣的和樂。”
李夫人聽見王夫人公然說起這些話,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只慢慢咀嚼着口中的桔子,卻是木木然味同嚼蠟,一點滋味也分辨不出了。
林秀蓮被她這番話氣的不輕,她勉強剋制住,淡淡笑道:“夫人能明白這世事難料的道理,着實不易。”
林秀蓮臉上雖然有笑意,眼中已是冷厲了,這句話又是敲打王夫人的,王夫人對上她的眸子,有一瞬的愣怔,一絲的慌亂,她忙臉上堆起笑來,剛要說兩句別的。不想外頭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問好聲傳來,卻是晉王來了。王夫人心中一顫,只怕自己方纔的話都已被晉王聽見了。
果然晉王面色不善,三人皆起身去行禮,李夫人與王夫人略有膽寒,李夫人面上已帶出來了恐懼,王夫人兀自鎮定,尚未表露出。林秀蓮的禮卻是行的極不情願,匆匆應付了事,眼中仍舊有懊惱氣憤。
晉王皆看在眼裡,他一面笑着命三人平身,一面徑直走過去在先前林秀蓮坐的椅子上坐下了,如此一來,林秀蓮就只得站着,李夫人與王夫人也只得陪站。
晉王目光落在李夫人面上,臉上仍舊掛着三分笑意,眼中光芒卻是冷冷的,語氣也淡淡的,審視着她慢悠悠說道:“正要讓人傳你們去文杏堂,不想你們都在這裡,也省了麻煩。上次大姐兒摔跤的事兒,那幾個跟着的宮人們如今都還拘着吧?”
李夫人心中慌了,定了定神,道:“是,都還拘着呢。”
晉王便又道:“我記得上次我出門前說過,府裡仍舊由你管家,王妃跟着學一學。如今學的人已受過教訓了,你這個管家娘子不受罰似乎不能服衆吧?”
李夫人登時慌了神,撲通跪了下去,“妾自知管家不嚴,底下人出了錯兒,願受罰,請王爺責罰。”
晉王道:“那就也去領二十板子吧,那幾個拘着的奴才,每人也二十板子。”
李夫人磕下頭去,道:“是。”
王夫人終究沒有忍住,在李夫人一旁跪下了,道:“王爺不在家,大姐兒摔了頭,按說是奴才們不好,可是大姐兒原住在梧桐院,一直就是我與李夫人照管着,自然是我們沒有照顧好,如今也沒有單罰李夫人一個的道理,妾願意替李夫人分擔十板子。”
楊鐸眉頭略皺了皺,冷笑道:“你既要與她休慼相關,那也就與她一樣,領二十板子吧。”
王夫人勉強笑了笑,又奓着膽子說道:“妾並沒有要與誰休慼相關,說的不過是個理,姐兒是王爺的骨肉,我們這些做姬妾的,自然要替王爺照顧好,王妃先前已捱過打了,今日既然要發放我們這些人,袁娘子雖然住的遠,可也是王爺的姬妾,王爺自然也是要一視同仁了?”一雙美目顧盼流轉,望着晉王,有幾分試探,更有幾分驚慌,幾分惡毒。
楊鐸勃然大怒,緊緊盯着她,卻忽然又笑了,道:“你說的極是,就把袁娘子請下來吧。”
一時李夫人與王夫人都走了,楊鐸便笑着望向林秀蓮“我借你的地方歇個午覺吧。”說着便起身繞過那架十二扇的屏風往後面臥房裡去。
林秀蓮被王夫人方纔一番熱嘲冷諷,早窩了一肚子火氣,這會對晉王也沒好氣,追着他急急說道:“王爺還是別處去歇吧。”
楊鐸懶懶的說道:“那邊打板子呢,未免哭天搶地,擾得人不得清淨。”
林秀蓮想了想,他說的也有理,就不理會了,自己便要去外間熏籠旁的躺椅上略歪一歪。
楊鐸忽然又笑眯眯注視着她,說道:“今日怎麼肯把這全副頭面都戴上了,昨日進宮也沒見你打扮的這樣隆重。”
林秀蓮不過是爲了撐門面,壓一壓王夫人的氣焰,如今看楊鐸笑的別有意味,自然知道自己這點心思被他識破了,又是慍怒又是愧急,更有委屈,登時便如一個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就對着楊鐸一股腦喊了出來,“我這些東西又算什麼呢,統共都是孃家的陪嫁,南邊帶過來的,不值什麼錢。你們王府裡才都是好東西呢,隨便一星半點都強過我這個多少去了。我這一頭也還比不上王夫人那一顆珠子呢。”
楊鐸怔了怔,不禁啞然失笑,面上卻仍舊如常,林秀蓮卻已氣沖沖的走到妝臺前坐下去,就要對着鏡子把頭上那些東西都拆下來。
楊鐸見她是真的生氣了,忙上前按住了她的手,說道:“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說的就是這個樣子吧,怪好看的,別拆了。”
林秀蓮驟然被他握住了手,身上僵了僵,又聽見他背出了這兩句詞,臉上便紅了,怔了怔,到底還是匆匆甩開了楊鐸的手,正色道:“王爺不是要歇午覺嗎,你快睡吧。”
楊鐸又在鏡中打量了她兩眼,才移開腳步,往她的牀前走去。
林秀蓮在那裡坐了坐,定了定神,起身走過去給他重新抱了一牀被子來。楊鐸卻是一眼就看見她枕頭下面壓着的一本畫冊子露出了半邊,先抽了出來,信手翻了翻,就放在一旁的書架上了。
林秀蓮看他躺好,就替他拉過被子來,又放下帳子,便往外間走去了。
林秀蓮在那躺椅上歪了,閉上眼睛,一時又睡不着,便悄悄起來,走到書案前頭去,硯臺裡還有早上磨的一點墨,沒有用完,如今已幹了,林秀蓮就朝裡面兌上點水,鋪開一張素箋,寫下溫庭筠的那闕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林秀蓮寫好了,就慢慢的吹乾上面的墨跡。輕手輕腳走到臥房裡去,打開書架下面那個匣子,把這張紙也放了進去,又重新關好。
楊鐸這會已睡熟了,林秀蓮隔着薄薄的紗帳,望着他的睡容。他笑得時候如溫潤少年,他慍怒的時候讓人心生寒意,他安靜坐着時又沉靜如古井深潭。
此刻他睡着,眉目舒展,一臉釋然。林秀蓮早都知道他生的好,可是卻從來都只能遠遠的看着他,有時候雖然近在咫尺,卻想細看又不得。她終於可以這樣近的注視着他,她貪婪的望着他的面龐,久久移不開目光,心中慢慢生出幾分歡喜來。她忽然想起詩經上的幾句話: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林秀蓮在心裡反覆吟誦着這幾句詩,帳中的他忽然翻了個身,林秀蓮心中嚇了一跳,他卻又面向裡睡去了。林秀蓮又在賬外站了會,便仍舊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楊鐸極少歇午覺,張茂林這會縱使出了事兒,想着他在睡着,就不敢輕易打擾,好在楊鐸不過睡了大半個時辰,就起來了。
林秀蓮在外聽見裡頭的動靜,就忙命螢螢去打水來,一時楊鐸從臥房裡出來,林秀蓮便捧過一盞茶來,含笑說道:“這是妾身教他們煎的花果茶,冬日裡屋子裡頭擱着炭盆子,炭氣重,這個可以潤喉清肺。”
楊鐸平日最不喜歡花果茶,當下淡淡一笑,接過飲了一小口,似乎味道也沒那麼難以下嚥。忽然一轉眼看見張茂林在竹簾外站着,面色晦暗,情極急切。楊鐸便知有事兒,一邊又與林秀蓮道:“過些日子只怕更冷些,你這屋裡燒不得火炕,若是嫌冷,就讓他們再擡一個熏籠上來。”
林秀蓮道:“多謝王爺關心,只是這屋裡地方原不大,放一個熏籠正好,再放就嫌擠了,還好並不甚冷。”
楊鐸便一笑,道:“那就多攏幾個炭盆子。”
林秀蓮就道:“是。”
楊鐸這邊往外走去,“得空再來看你,外頭風大,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