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楊鐸出了晩隱居,張茂林纔回道:“王爺,奴婢有罪,求王爺責罰。”
楊鐸心中一凜,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出了什麼事?”
張茂林身子又佝僂了幾分,黑着臉,小心翼翼回道:“方纔行刑的時候,奴婢不查,不承想袁娘子已有了身孕,那挨千刀的婆子,一板子下去,袁娘子就流產了,如今已移回邀月廈,也請醫婆看過了,奴婢方纔過來的時候,湯藥也煎下了。”
楊鐸只覺得腦中嗡得一聲,腳下一個趔趄,他猛地推開張茂林,向蓬萊山的方向奔去。
張茂林被他推得險些摔倒,他穩住步子,擦了把汗,也忙追了上去。
楊鐸一口氣奔到邀月廈的院中,額上已是一層細汗了,他望着那扇窗子,怔怔的出了會神,才邁起步子走過去,走到門口,纔看見袁明玉身邊的宮人丙丙正捧着一碗藥從廊下走來,丙丙見是他,正要行禮,楊鐸先接過了那碗藥,“我來吧。”
邀月廈雖然在蓬萊山南側,可是這會已是下半晌,屋子裡光線並不好,一片晦暝,楊鐸端着藥碗在門口站了良久,才向牀前走去。
屋子後牆的那扇窗戶半開着,寒風從窗洞裡灌進來,紗帳被吹得飄搖不已,袁明玉半躺在牀上,披散着頭髮,穿着白棉中單,目光怔怔的望着帳子一角,卻是一隻狸花小貓縮成一團,躲在那裡。
楊鐸把那碗藥在牀旁邊的繡墩上放下,先走去把窗戶關好,才又回來,他在牀沿上坐下,注視着袁明玉,眼中隱有淚意,摸索着去握她的手,嗓音都有些啞了,“爲什麼不告訴我?”自然問的是袁明玉懷有身孕的事情。
袁明玉不看他,仍舊那樣半闔着雙眸,望着帳子的一角,聲音極輕,“終究是保不住,這樣去了,也乾淨。”
袁明玉知道這個孩子有些人是不會讓她生下來的,而她還抱着幾分僥倖,想要保這個孩子,卻又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故而上一次求楊鐸放她回太原,楊鐸卻沒有答應。若是那一次他放自己走了,這個孩子就真的能夠胡保住嗎?袁明玉也不知道。
楊鐸喉頭滾動,眸子裡光芒迷茫起來,良久,他才輕聲道:“先把藥吃了吧。”
袁明玉沒有動,由他握着,聲音有些飄渺的冷然說道:“王爺送我回太原吧。”
楊鐸緩緩收回了手,慢慢掩去了臉上所有的神色,眼神也變得淡漠起來,隨着她的目光,望向帳子一角那隻狸花小貓,聲音卻依舊溫和,漫聲道:“好,你把身子養好了,我就送你回去。”
袁明玉便轉過身去要端起那碗藥,雖然只打了一板子,外傷極輕,到底剛流了一個孩子,行動還是不便,眉頭便禁不住皺了一下,楊鐸看在眼中,替她端起藥碗,拿起湯匙正要喂她,袁明玉卻自己端過去,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下去。
楊鐸看她這樣,心腸復又冷硬起來,他端過空碗,淡淡道:“你好生養着吧。”轉身便往外走去。
楊鐸出了邀月廈,就看見張茂林一頭急汗在院子裡轉圈圈,張茂林看見他出來,忙走上前去。
楊鐸神色淡漠,眸子中卻是波濤暗涌,冷聲問道:“方纔的板子打完了嗎?”
張茂林捏着把汗,小心回道:“沒有,因出了袁娘子的事兒,就停下來了。”
楊鐸便吩咐道:“你去吩咐行刑的婆子,若是二十板子打完,兩位夫人三個月內能下得了牀,他們也不用活了,方纔給袁娘子行刑那兩個婆子,直接杖斃吧。”
張茂林忙道:“是,奴婢記下了,只是事情已經出了,王爺,也莫要太過傷感。”
楊鐸不語,快步出了院子,張茂林緊緊跟在後面。
因爲袁娘子流產之事非同小可,宮人內官們不敢渾說,秦氏也是到傍晚才聽說,一得到消息便忙進來向林秀蓮回道:“小姐,袁娘子流產了。”
林秀蓮唬了一跳,登時站了起來,“怎麼回事?”
秦氏便細細回道:“方纔那邊打板子,袁娘子原也沒說明,許是才一個多月的身孕,她自己也不知曉吧,那行刑的婆子們也粗心,竟然沒有問,一上來就打,一板子下去,那血就出來了,流了一地。孩子也就沒了。”
林秀蓮心中震驚不已,她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半晌,才慢慢坐下去,“昨日進宮請安,太皇太后特意問了我上次捱打那件事兒,王爺今日發放李夫人,未嘗不是因爲太皇太后的斥責。王爺原也沒打算要打袁娘子的,只是王夫人多事兒,偏要攀扯上她。雖然如此,只怕王爺會惱了我。再者,袁娘子小產,王爺也會傷心。”她急急說着,忽然又站起來道:“媽媽,你給我拿件披風來,我這就去文杏堂一趟。”
秦氏急道:“小姐何必這個時候去觸那晦氣,再說這晚膳都好了,小姐就是要過去,不如吃了晚膳再過去吧。回頭又涼了。”
林秀蓮道:“我哪裡還吃得下,你快去吧。”
秦氏無法,知道勸不住,只得去拿衣服。
林秀蓮匆匆繫好披風,就攜着螢螢往文杏堂去,出了晩隱居,才覺出天已完全黑透了,也冷了許多,蒼穹如墨,陰沉沉的沒有一顆星子。風極冷厲,太液池上波濤洶涌,水花拍打着岸邊石頭,濤聲震人。
螢螢縮了縮脖子,道:“只怕要下雪了。”
林秀蓮想起楊鐸前幾日就說要下雪的話,擡頭看了看天,又緊了緊披風,只道:“快走吧。”
兩人不多時到了文杏堂,卻看見張茂林站在殿前門口,正在吩咐兩個小內官做什麼。
林秀蓮就放慢了步子,待那兩個小內官走開了,才快步走上去。
張茂林一邊給她行禮,一邊陪着笑臉回道:“不巧的很,王爺這裡有客,一時不得空見王妃,若是王妃沒有要緊的事兒,就請回吧,若是有要緊的事兒,不妨給奴婢說一聲,奴婢回頭替王妃轉告王爺。”
楊鐸從邀月廈回來,心緒極其不佳,故而吩咐下來,不管誰來都一概不見。
林秀蓮只當他說的是實話,便心不在焉的答道:“王爺這裡既然有客,我就在這裡等吧,有勞公公了。”
張茂林無法,只得硬着頭皮說道:“這裡風大,王妃既然要等,不如移步到偏殿裡吧。”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張茂林就在前引着她往偏殿去了。
張茂林安置下了林秀蓮,就悄悄溜進正殿,楊鐸這會坐在書案前翻着卷書,手邊擱着一杯茶水。張茂林不敢打擾他,就隔着隔扇道:“王爺,王妃來了,奴婢說王爺這裡有客,王妃執意要等,您看..是不是請她進來?”
楊鐸臉色依然不好,皺着眉極不耐煩的道:“她既然要等,就讓她等好了,半個時辰後,再帶她進來。”
張茂林應了一聲,心裡略微鬆泛一些,想着楊鐸既然還願意見王妃,就說明他自家已排解去了許多感傷。
那件偏殿裡原沒有人居住,故而一直空着,所以入冬後就不曾燒地炕,林秀蓮方纔匆匆出來,雖然加了件披風,卻忘了捧手爐子,她在殿裡勉強坐了一會,就有些冷的坐不住了。
螢螢自然也冷,一邊搓着手,一邊道:“小姐,只怕王爺那邊一時還不得見,奴婢回去給你拿個手爐過來吧。”
林秀蓮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只是你快去快回。”
一時螢螢走了,空蕩蕩的殿裡就剩林秀蓮一人,文杏堂的宮人內官也不知都去了那裡,林秀蓮苦苦挨着,在殿裡來回走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茂林含笑走了來,說是晉王那裡的客人已走了,請她過去。
林秀蓮隨着張茂林穿過書房,徑直到內間去,見楊鐸這會正坐在羅漢牀上,閒閒的翻着一卷書。
林秀蓮看他氣度沉靜,面容恬淡,心裡尋思着莫非晉王真的不看重袁娘子,故而流了個孩子,也不傷心?若是這樣,未免太讓人心寒。若是在掩飾,那隻怕他心裡頭更苦呢。這兩種情形都是林秀蓮不願見的。
張茂林引她進來,就退了出去,重新關上隔扇。
楊鐸擡頭看了林秀蓮一眼,道:“你來了。”
林秀蓮含笑道:“王爺看什麼書呢?”
楊鐸道:“《冊府元龜》”
林秀蓮看見一旁茶几上有湯婆子,就揭開倒了一杯茶給楊鐸,“王爺喝點茶吧。”
楊鐸放下手裡的書卷,接過那個青花纏枝花卉蓋碗,飲了一口。
林秀蓮便斟酌着詞句開口說道:“妾身聽聞袁娘子的事兒,心裡很是不安,就過來了。王爺下令打兩位夫人並袁娘子,都是因爲妾身。那日太妃打了妾身,原就是妾身的不是,太皇太后是妾身的姑祖母,心裡偏袒一些,怕妾身委屈,大約也是心疼,纔會斥責王爺治家不嚴。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全都是妾身的罪過。王爺心裡若是不好受,抑或有火氣,請都衝着妾身發就好,就是打幾板子也好,只要王爺能消氣就成。”她說罷,就在羅漢牀前跪了下去。
楊鐸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她,看她目光坦然,不似作假,片刻後,微微一笑,走過去拉她起來,道:“我已不生氣了,你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