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翠義憤填膺地道:“所以說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呢!這種苦日子過慣了的人,活該一輩子遭罪受的。娘娘你好心好意幫了她一把,人家未必領情。人都是貪心的,今日得了娘娘的好,嚐到甜頭了,便是想要更多。但凡她存有一點良心,背地裡哪裡做得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她以爲禍害了娘娘您,這後宮就是她的了?奴婢看這事兒就應當如實稟報給陛下,陛下素來疼愛娘娘,曉得了此事,必然會嚴懲此人,如此陰狠歹毒之人,給她大卸八塊,五馬分屍什麼的,都是遠遠不足夠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候就是這麼個道理。
重生一世,蘇婉容惦念着上輩子月娘待她的那一份“恩情”。心中一開始就對這月娘多有偏袒的吧。
只想着這月娘處境那般落魄,既然自己如今也有能力,能幫那便幫襯一把。未曾想到竟是好心成了壞事兒,反倒是惹禍上身了。
發生了這檔子晦氣事兒以後,蘇婉容甚至不敢深思,倘若上輩子自己的死,其實與這月娘也是有關聯的,該當如何?
若真是如此,她豈不是將一狠毒險惡的殺人兇手,當作自己同胞姐姐一般敬重愛戴了整整五六個年頭?
那簡直便是愚不可及,徹徹底底地瞎了眼了!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同她一樣重生而來,至於月娘到底是否便是上輩子那個殺害她的元兇,蘇婉容目下並無從查證。
可無論如何,現如今既已經曉得這月娘竟是這般個隱藏的禍端,此人便是萬萬留不得了。
蘇婉容眸中泛起一絲不留痕跡的冷意。
她的性子生來便是這樣。
別人給了她一點點的好,但凡她有能力,有機會,那便是十倍百倍地報答回去。
可她也並非一個任人欺辱的泥人兒。
若是有存心害她的,或是企圖傷害她在意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麼緣由,她的眼裡都是容不得沙子,斷斷也不會輕饒了那人。
思及過去她好心好意,不曾想竟在自己身邊養了這麼個山中狼,蘇婉容脣邊便扯出一抹嘲諷的冷笑。“倚翠。”
倚翠忙答應了一聲:“奴婢在。”
“立即帶上幾個體格粗壯些的嬤嬤去後院,將那月娘當初在鳳儀宮安置的東西盡數整理出來,宮裡賞賜給她的東西一律上繳。當初怎麼進來的,今日太陽落山以前,本宮就要看她怎麼出去。且這輩子都休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蘇婉容神色疏冷,清凌凌的眸光更是極爲涼淡。
便見她沉吟半晌,輕啓朱脣,繼而不輕不重地淡淡吩咐說:
“……再備一架馬車,就將月娘同她那兒子,連夜送去清河縣的餘農村吧。到底在本宮跟前侍奉了有段時日了。若本宮這般將她攆走,若是不給她尋個去處,倒是無端端叫外人說道本宮不近人情呢。”
那嗓音涼涼淡淡的,言語之間彷彿真的是花費心思,給那月娘將來的生計鋪路呢。可倚翠剛剛聽見清河縣餘農村這個地名兒,整個人便是微微一怔。
即使晉元帝登基以來,積極推行新政,縮減賦稅,獨尊儒術。可各個地域的貧富分化依舊嚴峻。
至於那清河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中原河北地帶最最貧瘠的所在。當地風氣惡劣,流匪橫行,爲了爭搶女人或是吃食,鬥毆現象尤其嚴重。
皇帝剛剛下達聖旨,欽定大臣前往清河縣,協助當地官員着手處理此事。
可改變一個地域的風化,使成百上千的當地村民徹底脫貧,畢竟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這個時候將月娘攆去清河縣。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拉扯着一個還沒斷奶的娃娃。這哪裡是在給那月娘謀生路呢?這分明是把人直接往火堆裡推呢。
月娘這若是去了,想來便是勉強能在那清河村活下來,那恐怕也是活得生不如死的。
說起來倚翠伺候在蘇婉容身邊也有許多年了,尤其是這兩年,娘娘受陛下百般疼寵。自家娘娘在鳳儀宮這幫子下人眼中,便是個玉做的美人兒。
這般纖細柔軟的人兒,卻是雲淡風輕道出這麼一番話來,任憑那月娘在清河村自生自滅。
可畢竟是那月娘有罪在先,是她恩將仇報,膽敢存了禍害皇后娘娘的心思。也怪不得徹底惹怒了娘娘,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如此,這會兒的倚翠非但完全不覺得自家娘娘不近人情,心裡面反而實在是解氣的很呢!
要她來看,給這惡毒的女人送去清河村都完全不足夠。最好是給她許配給一什麼土匪頭子,叫她下半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纔是最好。
皇后娘娘分配的差事,倚翠自是照辦。可目下唯一叫她遲疑的便是……
“娘娘當真不打算將此事告知陛下?”
倚翠略微皺眉,到底沒有忍住,便是這般問道。
蘇婉容曉得倚翠心裡在想什麼。
依照她對那男人的瞭解,男人素來最是疼她,若是曉得了這一件事,必是勃然大怒。
遇上了這麼件事兒,蘇婉容是受害者,亦是一尋常普通的女人家。無端受了委屈驚嚇,自然也是想尋求依偎,找自家男人撐腰的。
可目下卻並非一個好的時機。
男人行軍在即,這段時日政務亦是繁重。蘇婉容不想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再給男人平添煩心之事。
如此,便嗓音淡淡地說:
“陛下日理萬機,既然是本宮可以自行處理的事情,何必勞煩於他?再者後宮事情繁瑣,若是事事都麻煩陛下,還要本宮這個皇后作甚?橫豎把那月娘發配到清河縣以後,她怕是下半輩子就直接終了在了那裡,也再鬧不出什麼幺蛾子。”
娘娘既然把話都這麼說了,倚翠這個做下人的,雖也有自己的一番計較,終究是得順着做主子的意。
當下應了聲是,退下以後,便立即張羅了幾個體格粗壯的嬤嬤,同她一道兒速辦此事。
後宮裡面,最不缺的就是手腳伶俐的下人。
也便是三個時辰以後,被迫換回當初那套,襤褸破舊行頭的月娘和她那懷裡嚎啕大哭的兒子,一身狼狽地由兩個孔武有力的嬤嬤架着拖着直接攆出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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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婉容闔眼安眠,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滿頭大汗地自睡夢中逐漸醒來。
胤莽卻是未曾閤眼。他夜間警惕性素來很強,方纔躺在榻上,聽她呼吸急促,口裡含糊不清地說着些夢話,他立刻便醒了。
而後藉着朦朧月色,卻觀她黛眉緊蹙,眼簾合着,長而捲翹的眼睫卻猶如蝶翼一般,不斷顫抖。至於那尖尖的鵝蛋小臉,更是蒼白如紙,飽滿的額頭上不斷沁出汗珠。
此般痛苦的神色,胤莽一看,就曉得她是被夢魘纏住了。心疼不已,隔着被褥緊緊攬着她的身子,一邊以指腹輕輕替她擦拭着額間潮熱的細汗,一邊嗓音低沉地溫柔喚着她的閨名兒,試圖將她喚醒。
蘇婉容聞着鼻息間熟悉的男性氣息,感受着男人溫熱的薄脣,一下一下,帶着憐惜親吻着她的眼皮,她的脣角。她閉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從方纔那個噩夢中清醒過來。
是的,她又做噩夢了。
剛重生回來的時候,蘇婉容夜裡總是噩夢頻頻。以至於失眠嚴重,甚至於不敢入睡。
可原本這兩年嫁入皇宮以後,夜裡有男人陪伴,蘇婉容就鮮少夢見前世了。方纔卻再一次夢到,甚至是那般清晰真實。
蘇婉容夢見了上輩子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
肺葉被強烈擠壓的窒息感,彷彿五臟六腑碎裂那種錐心的疼。
她臨死的時候,彷彿看見了她已逝的爹爹。爹爹身姿挺拔猶如松柏,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笑容溫和。
她渾身上下都疼,實在是太難受了。嗓音裡拖着哭腔,一聲聲喚着爹爹救她。可是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下一瞬,她便墜入了一望無垠,讓人絕望的深不見底的那片漆黑之中。
蘇婉容餘駭猶在,閉上眼,彷彿還能看見自己躺在染了鮮血的雪地裡,孤寂慘死的樣子。調整了一下呼吸,待情緒稍稍緩和,才咬着嘴脣,身子骨顫巍巍地緊緊依偎住男人結實的胸膛。“我好怕,我夢見我快要死了……”
蘇婉容的嗓音偏了低柔輕軟,這會兒摻着些細細的哭腔,便格外的惹人疼惜。
她將整張臉埋在男人溫熱的胸窩,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安心一些。又兼牢牢抱着他精瘦有力的腰桿,細白的玉指攥着他背後的衣角,緊了又緊。
小女人看起來受了驚嚇,這會兒顯然是害怕極了。即便整個人縮在他的懷裡,纖巧的肩膀依舊控制不住地顫個不停。
她這副無助,又格外依賴他的樣子,看得胤莽心疼的都快碎了。
“乖,只是夢,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醒來就好了,別哭……”
抱着她,不斷拍着她的背脊小心安撫。順着她嬌嫩的臉頰,去親她的眼角。
譬如胤莽這樣,生下來就沒了孃的鐵血漢子,粗糙慣了。也就是娶了這麼個嬌嬌的玉人兒,才學得這般溫聲低語。滿腔的愛憐柔情,都給了懷裡的這一個人兒。
爲了哄她歡心,也實在難爲了胤莽。什麼小嬌嬌,心肝兒寶貝,但凡能想到的,各種最肉麻羞人的話,這會兒一股腦掏出來,低啞着嗓音拍着哄着,說給她聽。
其實蘇婉容原本也沒什麼的,就是做了噩夢,心有餘悸,給她點時間緩和一下,也就好了。
可是男人哄孩子似的,摟緊了她,對着她又親又拍的。倒是把蘇婉容心底那股子,彷彿從前世開始就慢慢累積的委屈,一點一點勾了出來。
便輕輕趴在他的肩膀上,顫着身子,低低啜泣起來。“你說,那些人怎麼就那麼壞呢。我不曾招惹過他們,只是想踏踏實實過日子罷了,爲什麼他們就是不願意放過我……”
胤莽輕嘆了一口氣,結實的手臂攬抱住她,用脣舌去摘她臉頰上殘餘的淚珠,然後啞聲喃喃:“真是朕的嬌嬌,多大點事情,瞧瞧你,又把自己哭作了個淚人兒。”
繼而彷彿想到了什麼,卻是放柔了嗓音,低聲問她:“婉婉,告訴朕,你這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事兒一直瞞着朕?誰欺負了你,說出來,朕自然替你做主。”
蘇婉容怔了一下。
男人雖然粗魯大條,到底是做皇帝的人。但凡他想的話,沒有什麼能瞞得住他。
在某些方面,這男人實在是機警敏感的很。她確實藏着心事兒,甚至認爲之所以今夜無端端夢見前世自己的死,便是因爲那月娘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