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轉身走了沒幾步,就見薔薇、鈴蘭和幾名丫鬟簇擁着寧元娘過來了。她停下腳步,在原地等着。
寧元娘在內院等了這麼久,不斷派丫鬟到前面看看情形。可是後來聽說淮南王來了,並且將下人全部遣到了內院,她不安得很,擔心香芷旋爲了自己攤上是非,這才急匆匆趕來。
香芷旋看出她的擔心,忙笑着安撫,“沒事,別擔心。”將事情大略說了一遍,末了道,“日後三公主離宮定然不易,再者你四哥也要回來了,你只管隨心所欲度日。”
寧元娘聽了經過,真不知該說什麼好,聽得襲朗要回京,便問了兩句,之後忙催促香芷旋,“四嫂快回府吧,我就不留你了。”
香芷旋點點頭,轉身喚來趙虎,吩咐幾句,便辭了寧元娘,坐上來時的馬車離去。
寧元娘沒立刻回內院,走到了梧桐樹下,在竹椅上落座,消化着剛纔所聽聞的是非。無意間一瞥,看到了一旁茶几上有一把扇子。
不知是蔣修染還是淮南王無意間遺落在此處的。
她起先沒在意,起身要回內院時,經過茶几前,看清楚了扇子和扇墜兒。
她停下腳步,凝眸看了一會兒,拿起扇子,將扇墜兒攏到手裡。
象牙扇骨,墨玉扇墜兒。
把玩着扇墜兒,看到了底部刻着一個她很熟悉的小小標識——出自京城璞玉齋的物件兒,很難尋到材質樣子一模一樣的,並且都有一個蘭草的標記,所以,很多東西獨一無二。
這也是璞玉齋成爲歷經幾百年依然生意興隆的老字號的緣故。便是價格昂貴些,官宦富家也趨之若鶩。
象牙扇骨、墨玉扇墜、蘭草標識,要是她記憶中的那把扇子的話,扇面上應該是繪着墨竹,出自上一個朝代的書畫名家之手。
丫鬟提醒道:“大小姐,日頭太大了,您去屋裡吧。”
寧元娘點點頭,轉身去了室內,輕輕地慢慢地打開扇面。
“蔣大人,”有小廝磕磕巴巴地道,“襲夫人已經、已經離開了,您這是——”
寧元娘起身到了門邊,看到蔣修染走到茶几前,道:“扇子。”
便有丫鬟回道:“我家大小姐拿去看了,蔣大人稍等,奴婢這就去……”
“不必了。”蔣修染打斷丫鬟的話,轉身走開去。
寧元娘撩簾而出,出聲喚住他:“蔣大人。”
蔣修染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她。
明晃晃的陽光下,她款步走向他。綰着高髻,穿着家常白紗衫,蜜合色挑線裙子,皎潔面容不施粉黛。
寧元娘將手裡的扇子徐徐合上,“這扇子……”
蔣修染沉默。
“那次,原來是你啊。”
蔣修染輕輕笑開來,“想起來了?”瞥一眼她手裡的扇子,又凝住她,“記着這扇子,卻不記得人。”
寧元娘汗顏。這扇子幾點相加,自是輕易能夠讓她想起。而他這個人麼,在幾年前的那次事情上,她從頭到尾都沒細看的。
她沉默片刻,“對不起。”
蔣修染微微挑眉。
“對不起,”她低聲說,“彼時我應該看清你、記住你。”
蔣修染這才道:“沒事。”見她有些侷促,又無送客的意思,便隨口問道,“在這兒住得可好?初七怎樣?”
“這兒挺好的,初七很乖。”寧元娘看着他,“謝謝你。”
蔣修染忍不住笑了,是從心底漾開來的笑意,“不說這樣的話行不行?”
“好。”寧元娘遲疑片刻,“那條小狗,後來怎麼樣了?找到了麼?”
“找到了,後來自然是長大了,一直讓人照看着。只是我平日無暇養在身邊,它見了我就叫個不停。”蔣修染無奈蹙眉,“貓狗見我都是這個樣子。”
寧元娘先是驚喜,“真的?那它現在六七歲了呢。”再想想他後面兩句,又是忍俊不禁。
“嗯。”蔣修染道,“既然你記起來了,明日我讓人把它也給你送來。”
寧元娘將扇子遞給他。
蔣修染遲疑片刻,“按理說應該物歸原主,只是見過這把扇子的人不少,我就收着了。”
寧元娘點一點頭。
“這幾年的事,跟之前的事沒什麼關係,不必聯繫到一處。不叨擾了,告辭。”蔣修染轉身出門,上了馬車,把玩扇子,思緒回到了初見她的那一年、那一個黃昏。
算算年紀,那一年的她十二歲。
那天他是去璞玉齋取一個定做的印章。
璞玉齋的老闆什麼都好,脾氣好,手工好,售賣的物件兒材質好,只是有一點不好,總是估算不準物件兒完工的時間。如果他承諾十日內完活,你就要照着半個月等。
他上午去拿,老闆苦着臉說要下午才能做好,他就說早猜到你會是這樣,心裡知道黃昏能拿到就不錯了,也就趕在彩霞滿天時才又到了鋪子。
在門口恰逢寧元娘出門。她帶着帷帽,手裡拿着一個盛放扇子的盒子,身後一名丫鬟抱着一條通身雪白的小獅子狗。
那時他只是想,小姑娘家,怎麼這時候還逗留在外?離得近還好,離得遠的話,也不怕天黑後遇到事情?
進門後與老闆、夥計閒聊幾句,才知道她是被老闆坑了。她下午就來了,老闆還沒做好扇墜兒,說了幾次“再等一會兒就好”,那一會兒意味着的是一個半個時辰。她怕是還不知道老闆這讓人恨得牙根兒癢癢的壞習慣,便傻兮兮的等到了現在。
他打趣了老闆幾句,取了印章,坐馬車回府。
沒走出多遠,遇到她被一個紈絝子弟糾纏。
那紈絝子弟帶了不少護衛,看樣子是天還沒黑就喝得酩酊大醉,執意要她去陪着找個好去處繼續喝酒。
她年紀雖小,性子卻是剛烈,下了馬車,說不可能讓這種人渣如願,定要相逼的話,大不了一死。
那人反而覺得更有趣,不相信她能說到做到。
雙方的護衛交手了,身手不相上下。
他看不下去了,讓跟車的六名隨着他習武的人去幫她,自己則一直看着她。
她只是站在路旁,不見懼色,抱着那條小狗,手勢溫柔地安撫着它。
紈絝子弟及其護衛被打得四散奔逃之後,他下了馬車,對她說:“你回璞玉齋,讓下人回家傳話,多帶些人來接你。璞玉齋老闆的人緣兒不錯,而且是熱心腸,不會不幫你。”
她先是點頭說好,隨後轉身將小狗交給丫鬟,曲膝行禮,謝他出手相助。
就是那麼一會兒的功夫,小狗從丫鬟懷裡掙脫,一溜煙兒的跑了。
他挑眉,“是你的麼?”要是她養在身邊的,沒道理會跑。
她有些尷尬地解釋:“今日纔買到的,它應該是不願意離開原來的家,可我特別喜歡它……”一面說一面四處張望,焦慮不已。
小狗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他按了按眉心,讓護衛去找,隨後道:“你先去璞玉齋。護衛在你回家之前能找到的話,定會給你送去。要是短時間找不到,明日你再來璞玉齋一趟,我當面還給你。”
“那……太謝謝公子了。”她又曲膝行禮,猶豫片刻,讓丫鬟將盛着扇子的盒子取出,拿出扇子遞給他。
“不必。”他想着要是找不到呢?
她執意要他收下,“不是的,是謝謝公子方纔的相救之恩。”
wωω ●тт kΛn ●¢ O
“行吧,但願明日來時,我能一併送還給你。”
後來回府的路程中,他有些納悶:管閒事救她擺脫閒雜人等的糾纏也罷了,還讓護衛去幫她找一條他從心底不喜歡的小狗……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護衛直到二更天之後才找到了小狗,回到府裡跟他交差,他吩咐房裡的丫鬟暫且照看着,那把扇子都沒取出來看,想着明日讓人一併送到璞玉齋,讓老闆轉交給她就是了。
覺得沒必要親自爲這樁小事親自過去一趟。
沒想到的是,當夜父親突然發病,到了第二日一早便已是病入膏肓的情形。
他哪裡還顧得上那件小事,每日在父親牀前侍疾。七日後,父親病故,停靈、出殯、守孝。
百日後,無意間看到那條小狗,纔想起這件小事。
沒法子的事,轉爲這種事去查她是哪家的閨秀還給她的話,容易讓人想偏,也就罷了。
與她再相遇,是在襲府,時間已是一年多之後,才知道她是寧家大小姐。寧大小姐,因爲貌美、棋藝精湛,名聲已經在一些富家子弟間流傳開來。他那時家裡烏煙瘴氣的,只是偶爾聽過幾句,並沒往心裡去,到了再次相遇,才能與記憶中的小姑娘對上號。
一年多的時間而已,她蛻變得亭亭玉立,容顏未改,氣質卻愈發的優雅,眉眼間透着些清冷。
讓他心動的不是一年前的她,但是再相遇之後的心動,是與那件事有點兒關係的。
但她已經不記得與他僅有的那點兒牽連。他想,記不記得真沒什麼關係。
如今讓她不要將所有的事聯繫到一處,仍是不想她多思多慮。從來沒有這必要。
如果說他幫過她,那麼在後來的幾年間,他因爲與秦明宇的明裡暗裡較勁帶給她的困擾,早已將那份出手相助之情全然消磨掉。
他比誰都明白,不該讓她飽受困擾,但是他不認爲秦家能給她安穩時光,因爲了解秦夫人想要的兒媳婦,是三公主那般出身至高貴的女孩。
相信秦明宇亦是如此,卻沒有別的辦法化解這僵局,只能一直僵持,只能設法減少她嫁給對手的可能性。
到如今,方方面面的因素相加,都不能再勉強她了。
順其自然吧。
**
香芷旋迴到家中,先去了婆婆房裡,說了說在元娘住處遇到的事情。
寧氏聽了,自然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無奈的嘆口氣,隨即又笑起來,道:“你剛出門,老四就回來了——昨日他與太子就到了城外,一大早進城,先去宮裡覆命,之後就回府了。你回房去吧,見不見他先放在一邊,也看看元寶高興成了什麼樣兒。”
香芷旋笑着稱是告退。
回到清風閣,不見襲朗和元寶,問過之後,才知道他去了小書房,元寶黏他黏的厲害,跟着過去了。
她匆匆忙忙更衣洗漱,轉去小書房。
離門口越近,心越是跳得厲害,竟有一種近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
她不自覺地放輕腳步,走進廳堂,見元寶睡在三圍羅漢牀上。
這個小沒良心的,不在正屋等着她回家,卻在這兒呼呼大睡。他回來了,就可以把她扔到一邊兒去?她腹誹着,斜睨元寶一眼,走向裡間。
輕輕撩開簾子,看到他站在書案前習字。
略微曬黑了一點兒,面容線條愈發銳利——瘦了一點兒。
她就站在那兒看着他,看得越久,笑容就越深。倒要看看他幾時發現自己。
從她進門時,襲朗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原以爲會撒着歡兒的跑到他面前的,可她沒有。就傻乎乎的站在那兒。
這反應對麼?
他繃不住了,擡眼笑微微看着她,問:“好看麼?”
香芷旋點了點頭,還是站在那兒。
高興傻了?襲朗轉過書案,張開手臂,“來,讓我抱抱你。”
她夢遊似的走到他面前,視線仍是不離他容顏,“真的回來了啊?怎麼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怕計劃有變,讓你空歡喜一場。”襲朗將她攬到懷裡,揉了揉她的臉,“你最沒意思了,我以爲你該像元寶一樣高興。元寶高興得都讓我以爲它瘋了。”那個小傢伙,他還在回清風閣的半路,它就瘋了似的衝過去了,不管不顧的撲到他身上,兩隻爪子把他官服肩頭、袖子的衣料都勾破了,跟他膩了好半晌才肯跟着他往回走。
一衆僕婦看着,頭一次在他面前忍不住地笑了。
不是不狼狽的,卻也真讓他愉悅,到底沒白疼它。
“我瘋不起來,我高興傻了。”香芷旋笑着勾住他肩頸,手臂真實的觸感讓她回過神來,笑容變得生動起來。
“傻倒是真的。”襲朗笑着啄了啄她的脣。信件中透着想念的言語一字也無,長篇大論的說元寶怎樣怎樣……也就她幹得出這種事兒。
“所以說你沒良心啊。”她摩挲着他的脣,“都不給我正經寫封信,只我跟你絮叨過一回。都要想死你了。你不在家,都沒了主心骨。”
“有多想?”
“不告訴你。”她橫了他一眼,卻是一點兒凌厲也無,唯見柔柔的笑意。
他點了點她脣瓣,舌尖撬開她脣齒,加深這個吻。
不需要她說。
身體的反應最誠實,誰也欺瞞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