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秀林回到府衙,已是傍晚。
在襲府的時候,他就留意到左海神色不對,似是爲襲脩不甘,此刻將人喚到面前,問道:“對此案可有異議?”
左海如實道:“雖然衛國公說的合情合理,可小人還是覺着另有隱情。”
華秀林擺一擺手,“我只問你一件事:襲脩是不是自盡而亡?”
“是自盡,可是……”
華秀林又擺一擺手,“既是自盡,便是自覺生而無望。說白了,哪個人死的時候能夠心甘情願?他以爲的委屈,若是真能有地方鳴冤,何苦尋了短見?”頓了頓,又目光陰沉地看住左海,“我也聽衛國公說了,他年少時還是有幾分仁心的,否則,哪有你今日。既然如此,衛國公以前待他如何,你該心裡有數。到了如今,他做的錯事連衛國公都不能容忍,可見人心易改,到如今物是人非。難道你以爲你比衛國公與他的情分還深?”話到末尾,已有了幾分不屑。
左海忙道:“小人不敢。”
“得知你與襲脩的淵源之後,我才知不該讓你介入此事。你應該早些與我說明,主動避嫌。”華秀林道,“你若是能秉公辦事,我還能勉強揭過不提,若是你有意鬧事,那麼,我另尋他人便是。”
左海額頭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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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脩死後第三日,順天府便給出了答覆,是自盡無疑。
後來,事情真就如寧氏所料,老太爺只准停靈七日,還是將官府耽擱的日子一併算了進去,並且,喪事從簡,不需請寺廟超度。他只希望襲脩到了地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這件事情上,沒人反對他的主張,誰都希望快些結束。
二老夫人與襲肜從最初得知此事之後,便都有些得到解脫的情緒。
襲脩入土爲安了,蔣家便失去了讓襲家內亂的途徑,日後會免去很多是非。而西府曾拿捏利用襲脩的是非,也都無證可查了。
這樣再好不過。
襲脩出殯之際,二老夫人的病情明顯見好。
至於一直被襲朗的手下看管的襲朋,二老夫人只是言簡意賅地與他提了提襲脩的事。
對這個蠢了多年的兒子,她已不再指望什麼,甚至於,希望襲朗一直讓人看管着他,餘生都不再讓他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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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氏、香芷旋、錢友梅、蔚氏則都爲了安哥兒黯然傷神。
襲脩大殮、出殯時,安哥兒都哭成了淚人兒。
孩子再小,因爲氣氛,因爲已經得知要和那個不能再言語不能再動的人離別許久,傷心難過不已。
婆媳幾個看了,俱是不忍,落了淚。
香家那邊,仍是香若鬆與香大奶奶過來弔唁。
香大奶奶與香芷旋提起家裡的情形:“我上頭那婆媳兩個還在置氣呢,都說身子不適,都是各自請的大夫,不讓我插手,我也樂得做個甩手閒人。”
香芷旋只覺得好笑。
香大奶奶又說起香大老爺:“前陣子出了點兒差錯,罰俸一年。我看過不了多久,大太太就要伸手跟我要銀子了。”說到這兒語氣變得輕快起來,“也好啊,這麼些年了,難得也有她用得着我的時候。”
“別苦着自己,實在爲難的時候,你來找我。”細算賬的話,香若鬆是被老太太和大老爺帶歪了點兒,但還是明白事理的,再加上性情裡其實有讓人打怵的地方,所以香芷旋對他始終留有餘地,求和爲重。
香大奶奶卻道:“你就放心吧。當初那個羅老闆的事,你應該還記得。不論怎樣,他算是因爲你大哥因禍得福了,感念着三姑爺的恩情之餘,也沒忘了你大哥。再加上我的陪嫁,我們現在衣食無憂。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就很知足了。”
香芷旋心安地笑了笑,“那就好啊。”
喪事過後,錢友梅悉心安撫着,過了幾日,安哥兒心緒開朗了一些。
蔚氏到了這時候,心裡挺不落忍的,不時帶着宜哥兒去錢友梅房裡坐坐,讓兒子陪着安哥兒一同嬉戲,更是警告兒子不準欺負哥哥。這樣過了幾日,又常拉着錢友梅帶着兩個孩子一同去清風閣,讓兩個孩子看看元寶。
安哥兒到底還小,這樣過了十餘日,情緒便恢復過來。
蔚氏偷偷地跟香芷旋道:“看着三嫂如今這樣孤兒寡母的,才覺着她也不容易。唉……”
有沒有那個人,到底是不同的。
香芷旋頷首,她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情緒。轉過頭來正色吩咐府裡的僕婦,不準提及襲脩的不是,不準怠慢了錢友梅與安哥兒,哪個不聽吩咐,一概領三十板子滾出府去。
下人鮮少見到她神色嚴肅地吩咐什麼事,聞言俱是諾諾稱是。就算這個一臉孩子氣的夫人鎮不住她們,只含笑、薔薇等幾個做派爽利彪悍又對她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就讓人們生出七分畏懼了。
同樣的,寧氏與襲朗也各自吩咐了房裡、外院的人。
錢友梅與安哥兒的日子逐日好轉。襲脩在世時,還有些逢高踩低的人給臉色瞧,如今再無這種情形。
府裡的情形安定下來,寧氏稱病。
“一連番的變故,我要是再好端端的,也太心寬了些。”她這樣對香芷旋說道,“日後你也是一樣,該病的時候就要臥牀休養幾日。”
香芷旋笑着點頭,“我記下了。”婆婆只是稱病,自然沒有大礙,至於太醫,當然還是要請的。
太醫把脈後聽了寧氏的說辭,再想想近日諸事,便開了清心去火的方子。
不少人前來探病,包括秦夫人。
秦家、襲家因着秦明宇和襲朗是莫逆之交,雙方家裡有個大事小情,都少不得登門。
這一次,正好趕上香芷旋每日在婆婆牀前“侍疾”,便多了些打量秦夫人的機會。
前兩次喪事上,她也見過秦夫人,只是都是來客頗多的關頭,只能打個照面,無暇多做接觸。
秦夫人中人之姿,氣度高貴優雅,與人寒暄時態度友善。
香芷旋左看右看,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人隱晦地罵元娘是狐狸精的情形。
可也知道,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難以應對——心機都藏在心底,想什麼是別人無從窺探的。
這日,秦夫人含蓄地誇讚了香芷旋一番。
即便香芷旋心中防備這人,甚至有些牴觸,居然還是很受用。越是這樣,越是讓她擔心元娘。
回頭再想想蔣夫人……唉,那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初二老夫人設計洪氏的時候,可都是蔣夫人背後出的主意。
都是段數高出尋常人一籌的貴婦,如果元娘別無選擇,相對於來講,還是秦家更好一點兒。
得出這樣的結論,反倒讓她更鬱悶。
秦夫人上了回府的馬車之後,臉上的笑意倏然消散,垮下了臉,長嘆一聲。家裡還有個小祖宗等着在她面前罰跪呢,如今真是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忙碌得不着家,省得回去看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的那張臉。
香芷旋這邊剛送走秦夫人,二老夫人過來了。
如今二老夫人看到香芷旋,倒是不滿臉嫌棄了,大病一場,想明白了很多事。對於和香芷旋以前的過節,心裡承認是因自己當初頤指氣使而起,這個小丫頭只是被氣極了炸毛了而已。
香芷旋卻覺得二老夫人清減了也蒼老了一些,鬢角的白霜有些刺眼。見對方對自己和和氣氣的,便也恭敬有禮地相待。
寧氏與二老夫人說了半晌的話。
香芷旋就留在外間,和襲朧一起做針線。
襲朧聽裡面的兩個人說的熱熱鬧鬧,不由失笑,低聲道:“我真是做夢也沒想過,娘與二嬸還有今日這情形。”
“可不是麼,以前我也沒想過。”香芷旋嘆了口氣,“還是母親大度,再者二嬸……也是真不容易。世事難料啊。”
襲朧眨着眼睛端詳着香芷旋,“四嫂。”
“嗯?”
“你這樣子,看起來像大人了。”
香芷旋一下子斂去滿腹唏噓,淺淺地笑開來,“我本來就是大人了啊。”
“纔不是。”襲朧笑道,“以前你看起來也就比我大一點兒。”
香芷旋就摸了摸臉,“唉,有什麼辦法,這張臉就長成了這樣。”
襲朧低低地笑起來。
近午間,香芷旋吩咐廚房多加了幾道菜,留二老夫人用飯。
二老夫人見她留得誠,也沒多做推辭,和寧氏一左一右在臨窗的大炕上坐了,香芷旋與襲朧作陪,四個人說說笑笑地用了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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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氏不舒坦,香芷旋要侍疾,不能離府。香儷旋去探望的時候,襲朗總是在外,便一直沒能得見。
但是總要見見香儷旋。他那些手下都是冷麪孔寡言少語,去接人的時候,想來是也沒個好態度,不然也不至於出現香儷旋不相信的事。當面賠個禮總是必要的,不然,等到經年之後,夫妻兩個到了京城,沒事就跟阿芷唸叨他幾句不是……那可不行。
這日,襲朗去了趟夏家。
相見之後,香儷旋見這妹夫比傳言中還要出衆,又見他溫聲賠禮,心裡愈發滿意。又怎麼會挑理,不是他,她與阿芷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兩人寒暄一陣子,襲朗便道辭去了外院,找夏易辰商議一件事情,說定之後便離開,專心處理公務。
晚間回府路上,秦明宇策馬而來。
現在這當口,這人找他一定有事。
秦明宇隔着車窗道:“我先行一步,去你外書房等着。”語必絕塵而去。
襲朗回到府裡,沒急着去外書房,先去更衣、請安,又與寧氏、香芷旋打了招呼,這纔到了外書房。
秦明宇已吩咐小廝整治了一桌酒菜,此刻正在自斟自飲,等襲朗落座之後,道:“二公主過兩日就要離京,遠嫁到屬國。”
襲朗牽了牽嘴角,“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自然沒關係,可跟你有關係,我聽我娘唸叨了半天。”秦明宇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說你就是個害人精,耽誤了人家好幾年大好光景,說完你,就開始數落我。”
“我耽誤誰了?”襲朗不明所以。
“我跟你說過啊,忘了?”秦明宇歎服,“那二公主打小就喜歡你,你以爲她耽擱到這麼晚纔出嫁是爲何?十九歲,已是老姑娘了,也就仗着出身尊貴,不然還嫁的出去?”
襲朗思索片刻,還是沒能記起二公主的樣子,由此有了結論:“我沒見過她,少跟我胡說八道。”
秦明宇被引得哈哈大笑,“你這廝……小時候咱倆沒少去宮裡玩兒,你幾年前離京之際也去過宮裡幾趟,興許你不記得,可不代表沒見過。這話跟我說說就得了,不然讓二公主知道了還不得哭死?——單相思沒什麼,可憐到這地步的可沒幾個。”
襲朗扯扯嘴角,不搭話。
“我娘打着罵着讓我過來找你一趟,是要我幫二公主遞個話。這一兩日你要是得空,就去見她一面——宮裡有我姑姑和我娘打點着……”
“我見她做什麼?”襲朗蹙眉,“沒正經事就滾,打量我清閒不成?”
“我只是傳話的,你急什麼?”秦明宇無奈地道,“這事兒你得這麼想,人家是金枝玉葉,這些年對你一往情深,機緣巧合的,你娶妻了,她等不起了,日後就要天各一方,再也無緣相見,出嫁前見你一面,說幾句話也不爲過。”又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娘原話,不是我的意思啊,你甭跟我發火。”
“金枝玉葉也是人,一往情深也要看妥當與否。”襲朗漠然搖頭,“不去。”
“你這話說得對!”秦明宇笑起來,“我替你推脫了半天,我娘就是不信,偏要我走這一趟,我實在是沒轍,就過來了。說白了,惦記你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一個個的都給個說法,那就什麼也別幹了,整天忙這個就忙不過來。”又煞有介事地搖頭嘆息,“沒辦法啊,長了這麼一張要人命的臉,我要是女人……”
襲朗失笑,“閉嘴。”不想這人再糾纏這個話題,索性拎起另一個與之有關的話題,“二公主要嫁了,三公主呢?”
二公主惦記沒惦記過他,他不關心,可三公主惦記着秦明宇,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她已請皇上給她賜婚,皇上正讓禮部挑選合適的人呢。”秦明宇斂起了飛揚的笑容,“這幾日也去了我家裡幾次,我被煩得不行,直接讓我姑姑遞話給她:寧可做和尚也不會尚宮主。”
二公主是當今皇后所生,慧貴妃從來都很願意做打皇后臉的事情,既是得了秦明宇的託付,自然是樂得爲之。
“尚宮主有什麼好?”秦明宇很是疑惑,“駙馬爺就是那麼好當的?遇到個驕矜難纏的,駙馬就是個奴才。偏偏我娘一門心思地認準了這條道,可真是……”他擺一擺手,“不說這些了,說正事。”
“嗯。”襲朗執壺倒酒。
秦明宇神色鄭重起來:“寧家三老爺那檔子事,確屬蔣修染爪牙所爲,只是手法巧妙,能拿出的切實的證據很少。最要緊的是,這件事也不能鬧開,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息事寧人。”
襲朗問起他最近的舉動,聽得他完全是照着先前商議好的章程做的,放心不少,卻也知道,這也就是關乎元娘,他才肯按部就班避免意外,換做別的事,纔不肯如此。
可是——“即便如此,也難保萬無一失。我另有安排,你萬一得了信,及時知會我,讓寧三老爺放緩行程。”
“成!”秦明宇從很多年前就知道襲朗做事有多縝密,對他的話從來是深信不疑,放在自己的考量之前,“再有,估摸着蔣修染秋日就回京了,眼下只是清掃尾巴,他故意拖拖拉拉不肯回來。”
“那可要當心了。”
“嗯。”秦明宇扯扯嘴角,“我廢了他侄子的手,你把他外甥囚禁起來了,明裡暗裡的,蔣家吃了大虧,他能不記恨?咱倆誰也別說誰,到時候都得防着他下黑手算計。”
襲朗若有所思,“他從離京之前,就與睿王走動得很頻繁,這幾年睿王也沒少給他益處,回京後的情形可想而知。”他看住秦明宇,“你那位表哥到底是什麼心思?不是要等着二虎相爭漁翁得利吧?”
“哪兒啊。”秦明宇失笑,“淮南王賴在京城不肯走,一來是皇上寵着他一些,二來是忙着娶妻之事——他要娶個平民女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和我姑姑怎能答應?這一段也是跟我一樣,求完這個跪那個,可憐死了。”
“那就行。”襲朗笑了笑,“不然你我可就要有一個做出取捨了。”
秦明宇爽快地道:“做什麼取捨,我跟着你走。”
最難得的情義之一,莫過於此。襲朗笑開來,與秦明宇碰了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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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寧元娘與寧二孃相形來到襲府。
路上,姐妹倆同乘一輛馬車,跟車的婆子隔着窗戶低聲通稟:“有一輛黑漆馬車一直跟在我們後面。”
兩人留了心,不時看看後面,見婆子所言非虛。
是巧合同路,還是人刻意爲之?
寧二孃看了長姐一眼,想着大抵又是與她有關,便嘆息一聲。
寧元娘神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看我不順眼,就別跟着我去這兒去那兒,在家陪着你姨娘抄經不是挺好的?”
寧二孃只是笑,“瞧你這話說的,姑姑病了,這些年待我也不薄,我去探望她總不是錯吧?”
寧元娘扯扯嘴角。自從秦夫人找上門奚落一番之後,母親就把好臉色都給別的姐妹了,是太清楚她的婚事如何都不會有個好前景,便指望着餘下幾個姐妹都能嫁得門當戶對。眼下倒好,身邊這庶女都比她更得母親的歡欣……跟誰說理去?
姐妹兩個一路沉默着到了襲府,去了寧氏房裡探望。
香芷旋每日示下之後就會過來,與婆婆說說體己話。
姐妹兩個到來之前,她正在說老太爺的近況:“專門請來的那位大夫對這種症狀果然有獨到之處,老太爺這些日子見好了,每日能自己下地繞着院子走一圈兒。心緒到底是有些低落,常常很晚才睡。”
寧氏就淡漠地笑了笑,“睡不着,是爲老三,還是爲老四,我還真猜不出。不過沒事,他這輩子經歷的風波太多了,要是至情至性的人,長子夭折、次子陣亡的時候就已被打垮了。”她拍了拍香芷旋的手,“怎麼會有這種人的?心裡最重的從來是權益,而非人情。可這種人又從來都不少,一些君王、權臣都是如此。”
“可不就是麼。”這也是香芷旋無從明白的。
“他要是好了,趕緊去做道士雲遊天下去纔好。”寧氏道,“聽人說過,他年輕時不得志的時候,有過這種心思。要是再折騰,讓老四把他關到別院去算了。”又笑,“唉,這話不該與你說,爲人AA妻像我這樣的,滿天下怕是都找不出幾個。”
香芷旋笑,“您又不是從來都如此。”隨後分析,“日後老太爺興許不見得能出手幫什麼忙,卻不會再惹是非了。半生爲官,總不會到這時候還不識時務。”
“這倒是。”寧氏想到了二老夫人,“興許就如你二嬸說的,一連番的事,讓他瘋魔了一陣子,過了這階段,也就看開想明白了。”
正說着話,寧氏姐妹兩個來了。
香芷旋吩咐丫鬟請進來,語聲未落,又有小丫鬟跑來通稟:“有一輛馬車跟着表小姐的馬車進府了,說是宮裡的人,眼下那人已經往內宅來了。應該是身份很尊貴,不然外院的人就攔下了。”
宮裡的人……寧氏聞言起身,與香芷旋一同出門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