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試結束後的第二天,縣衙外的公示欄就貼出了通過考試者的名單,於軻並沒有急着去看,因爲他知道,自己必然榜上有名。
他在縣衙外的一間酒樓設下了酒菜,邀了白啓明一同吃酒,又差了吳義山前去探榜,其實他知道白啓明無論如何也通過不了,當他看到那榜單時,必定是悲憤交加,痛苦難當,所以於軻才邀他吃酒,等他知道結果時,也好給些寬慰。
“於兄,你猜測一下,你我誰將會是榜首?”白啓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他問的這問題讓於軻愣了好半天。
“這個嘛,不好說呀,其實誰是榜首都無所謂,就算上榜也無所謂,大不了明年接着考。”於軻這話明顯是說給白啓明聽的,想給他打一劑預防針。
“於兄的那篇策論之文立意新奇,辭藻精煉,不愧爲上乘佳作,而你的那首赤壁賦更是氣勢磅礴,鬼斧神工,實是百年未見之奇賦,相較之下,某的文才真真是遜色頗多,依某看,此次縣試,你必是榜首,某隻能甘拜下風,爭一個第二名罷了。”白啓明發自內心的把於軻大誇了一頓,這令於軻暗自有些不好意思,試想如果白啓明知道他的那些文章都是抄襲的話,不知會做何感想。
不過令於軻擔憂的是,白啓明竟然認定自己必是第二名,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自信滿滿,當知道結果時,他怎能承受那樣殘酷的打擊呢。
“恩公,恩公,某看到了,某看到了。”吳義山忙不迭的衝上酒樓。
於軻淺飲了一口酒,不緊不慢道:“說吧。”
吳義山喘着氣道:“恩公是第二名,白爺是第三名。”
“什麼?”
他二人一同驚叫,白啓明驚的是竟然有比於軻還牛的人物,而於軻則驚的是白啓明竟然也上榜了,而且還是第三名!他就納悶了,莫非那縣尉良心發現了不成,還是登成績時候腦門被夾,寫錯了名字。
“誰是第一名?”白啓明迫不及待的問。
“第一名叫……對了,叫崔士奇。”
於軻和白啓明差點當場被雷倒,崔士奇何人也,不就是那個找槍手代筆,在考場上摟着小妾打呼嚕的癡兒嗎。
一個白癡竟然成爲了縣試的第一名,普天之下,古往今來,還能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白啓明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憤憤不已的捶着桌子。
“這個世道,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白兄,你可知道那崔士奇的來歷嗎?”
於軻早從黃巢那裡打聽到了那崔士奇的背景,原來他竟是本朝七大世族之中的博陵崔氏一支。
士族產生於魏晉南北朝,他們曾經擁有着可與皇權抗衡的政治特權,最著名的當有東晉初年的王氏之族,時人有云:王與馬,共天下。然而,當士族門閥制度所依託的九品中正制被偉大的隋文帝創造的科舉制度所取代時,士族門閥從此開始走向衰落。
然而,那綿延了數百年的門第觀念已根深蒂固,士族龐大的實力並非幾次政治上的打壓就可以被徹底消滅,事實上,從初唐至今,士族大家在政治、經濟上的影響力一直都不能被低估,翻開本朝的宰相表便可以發現,本朝的大部分宰相們都出自崔姓、裴姓、韋姓和李姓等士族之家。
譬如裴氏一族,歷史上曾出過宰相五十九人,大將軍六十一人,中書侍郎十四人,尚書五十五人,侍郎四十四人,常侍十一人,御史十人,專使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駙馬二十一人,進士六十八人,七品以上官員三千餘人,如此顯赫的政治實力,是歷史上任何一族都無法超越的紀錄。
而本朝又有七大士族之說,分別爲:太原王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又稱五姓七望。
在山東士族普遍受到打壓的本朝,博陵崔氏一支依然緊隨着皇室和外戚,在《氏族志》中被列爲第三等,居於其餘士族之首。終本朝,博陵崔氏共出宰相十六位,僅次於河東裴氏,與京兆韋氏並列,崔氏在朝廷政治局勢中所處的地位可見一斑。
於軻並不清楚那崔士奇是崔氏所屬中的哪一支,不過從他此番參考時的派頭,以及縣尉的態度來看,並非什麼家道中落的旁屬末枝,或許在朝中有親源關係較近的大人物親戚也說不定。且不論崔士奇朝中是否有人,單就他頭頂上的“崔”姓一字,便也足以震懾到縣尉這樣的芝麻小官。
只是,仗着士族大家的威望與權勢,讓一個白癡去騙取功名,未免也太仗勢欺人,將這神聖的科舉制度視如兒戲。
於軻費了一番脣舌,將那崔士奇的身份背景說與白啓明,他那死讀書的大腦似乎纔有所開竅,然而,臉上的怒火卻是有增無減。
“士族豪門便可以如此踐踏王法嗎,朝廷如此縱容,豈不傷了天下寒門之士的心,長此以往,誰還願意考取功名,爲國效忠呢!”
於軻從未遇到過如此理想化的人物,在這樣一個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的時代,能有這樣思想的讀書人存在,可以說是一個不小的奇蹟。讀書人博古通經,在一定程度上撐握了歷史發展的規律,更應該懂得在這種歷史環境下,出現崔士奇這樣的事例其實只是一種必然的常態。
“白兄,某知道你在憤怒些什麼,但你可知道,憤怒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你如果想阻止這樣荒唐的事繼續發生,你就必須要忍,你能明白嗎?”到了這個時候,除了說這樣的話,於軻不知還能怎樣去平伏他的激動與憤怒。
白啓明愣住了,於軻的話,如同一劑猛藥灌入他的頭腦,就在這眨眼之間,他似乎是悟出了些什麼。沉默了許久,他才搖頭苦笑,道:“於兄,某不如你呀,你纔是真正做大事情的人。”
“嘿嘿,別給我戴高帽了,大事情老子早做過了。”於軻想着徐州之役的事,暗暗的有些得意,卻擺出一臉茫然之狀,不以爲然道:“做什麼大事情,某就想考個小功名,取了某的小婉做娘子,那些大事情呀,還是留給白兄這樣的大才去做來,來,咱們喝。”
借酒銷愁愁更愁,幾壺酒下肚,於軻的情緒好過很多,而白啓明的苦瓜臉卻越拉越長。
“環兒,某要吃那個糖葫蘆,某就要吃嘛。”似曾相識的叫聲打亂了他二人的雅興,探出窗戶向下張望,原來是那白癡崔士奇和他那小妾坐着紗車從酒樓下經過,崔士奇瞧見路邊有賣糖葫蘆的,吵着鬧着要吃。
“路邊的糖葫蘆不乾淨,郎君,咱們回府再吃吧。”那環兒像姐姐一樣哄崔士奇。
“不嘛不嘛,某現在就要吃,你不給某吃,某回家讓阿孃打你。”崔士奇撒野似的耍無賴,環兒無可奈何,只得吩咐下人去挑了一串最乾淨的,一顆一顆的親自餵了崔士奇吃,這白癡這纔不再吵鬧。
於軻嘆道:“好標緻的一位娘子,不想卻嫁給了個傻子做小妾,真是可惜了。”
崔士奇默不作聲的盯着那叫環兒小妾,望着她,直至消失在視野之中,於軻冷不丁注意到,他的目光中閃爍着一種難以琢磨的情緒,似怒,更似悲。
呯!
白啓明突然攥起拳頭,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