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順無法,只得倒了一半出來,將剩下的遞給她道:“這些可要拿着了,樹上還有不少哩。這魚也拿去,甭推了,小妹不也吃你送的東西?栽秧的時候你還送了一塊肥肉把小妹哩。”
菊花聽了忙接過來。再推辭的話,聽人家這麼算細賬,倒像幹什麼似的。人情來往,有來就有往,鄉村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的。
她又讓劉三順打一桶井水,把李子洗了,說是路上就吃。
劉三順含笑應了。
他見菊花這樣喜歡,也是覺得格外高興,打了一桶清洌洌的井水,讓菊花洗了李子,然後才送她出門。
剛出院子,頂頭碰見劉小妹的娘,挑了一擔竹筐,裡邊是剪下來的山芋藤。
她見了菊花忙熱情地打招呼,又趕着留菊花吃晌午飯,說三順打了魚哩,小妹也快家來了,就在這吃飯吧,小妹不是常在你家吃飯麼。
菊花就很不好意思地說道:“三順哥裝了魚把我哩,我回家去煮也是一樣的;還摘了不少李子給我,我就不在這吃飯了。叫小妹回頭有空了來我家做針線。”
劉小妹的娘忙答應着,又高聲叫菊花有空就過來玩。
見菊花走遠了,方纔回頭。見劉三順站在院門口,又掃了院子一圈,發現沒旁人,眼光便在遠去的菊花和劉三順的身上轉了轉,一副探究的模樣。
劉三順見孃的眼光很曖昧,忍不住臉就紅了。明明啥事也沒有,娘也真是的,這樣瞧人。他便轉身進屋去了。
真的啥事也沒有?
他卻沒發現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
院子裡的小妹娘也開心地笑了,這菊花可是勤快又賢惠的,要是……
菊花提着簍子,挽着籃子,邊走邊吃李子。
青中泛紅暈的李子,看起來像沒熟的樣子,可是一口咬下去,裡面卻是紅色的肉。酸甜可口,汁水豐盈。
這東西要是牙齒不好的人是吃不了的。可是,菊花也沒那條件吃糖把牙齒給吃壞,自然是牙齒健康的,因此咬得倍兒歡。
正走着吃着。差點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忙擡頭閃身到路旁一瞧,原來是張槐。他扛着鋤頭,背後揹着簍子,裡面是些野菜野蒿之類的,想是割了餵豬的。
菊花忙叫道:“槐子哥,打豬草哩?”
張槐見菊花拎着魚簍,挎着籃子。裡面裝的是李子,也不知她是從哪來,便疑惑地點點頭,說道:“鋤地,順便割了些豬草。”
菊花想,這些餵豬的人家,全都慌張了,這豬實在是能吃的要命。要捱到撿橡子果的時候,怕是不容易呢!
她見張槐沉默肅然的臉色,好像比原先成熟不少,又似乎裝了些心事的樣子,有些奇怪,但也沒多話,轉身就準備回家。
想了想。又抓了幾個李子遞把他,對他說道:“這是在小妹家摘的,洗過了。你吃兩個。”
張槐接過李子,瞧着菊花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發酸。
忽地他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試探地對菊花說道:“這李子味兒倒好,只是還比不上那野桃兒好吃。那年,我跟你哥去小青山那邊的一個山溝裡摘了野桃家來,你吃了好些,晚上連飯也沒吃哩!如今這樹也死了,早曉得就挖一棵小樹回來栽就好了,這會兒怕是也結桃子了。”說完就盯着菊花,看她怎樣回答。
菊花聽了一愣,便仔細地搜尋記憶,確實是有這樣一棵桃樹,那摘回來的桃子雖然不大,但是用一掰,核肉分離,極爲酸甜,比這李子味兒不差。
於是她便笑道:“所以我說你跟我哥都不細心,要是把這些吃過的桃子啊、杏子啊啥的,都用心種了,家裡果子怕是都吃不了。我說,你哪天跟我哥再去瞧瞧,那大桃樹死了,小桃樹肯定有,沒準現在就長大了。那山溝又不遠,要是我有空也跟你們去瞧。山上還有啥野果樹,都弄些回來栽。唉!那野桃子的味兒確實好,皮上面都是些麻點子,用手一掰桃子就分開兩半。我那回吃了好多哩,後來還鬧肚子。”她回味地咂巴了下嘴。
張槐愕然地瞧着她——都記得?
他沒注意掩飾自己的神情,那愕然的表情就落到了擡眼看他的菊花眼中,就聽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時候都是到處瞎摸的。有一回你想吃蛋,你哥哥揹着你,我就上樹掏鳥蛋,還掉下來了哩。你記得麼?”
菊花警惕起來,這小子想幹嘛?
莫不是發現自己不一樣了?
她努力地回憶,果然又找到了掏鳥蛋的事情。
這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從不曾好好地翻尋和體會原來菊花的記憶,她跟別人一樣忽略了這個小女孩的內心世界,所知道的也就是她很乖巧、勤快而已。
當初,她也只是跟放電影快鏡頭一樣掃了一遍這記憶,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做了大概的瞭解,至於記憶中的其他則根本沒興趣關注。
她四歲的時候,吃了一個雞蛋,吃完了還意猶未盡地咂巴着小嘴,於是青木就跟槐子一起去掏鳥蛋。
在那棵樹下,荊棘灌木叢生,青木揹着她,不敢放她下來。
槐子說你就揹着菊花吧,我上去就好了。
於是那個七八歲的男孩就往手心裡吐了一口吐沫,三兩下爬上樹,掏了鳥蛋放在懷裡。他下來的時候卻滑了手,急忙中拽住了一根枝椏,扯得那樹枝彎曲下垂,離地近了,這纔沒有摔狠,又因爲護着鳥蛋,到底還是跌了一個屁股蹲,被刺割破了手臂。
她眼淚汪汪地從青木的背上掙下來,問,槐子哥你屁股疼麼?
槐子滿不在乎地說道,一點也不疼。
那天的鳥蛋煮熟後,她吃了三個,張槐帶了兩個回家給張楊吃了。
那個小女孩的世界是單調的、封閉的,除了哥哥,她最盼望的就是張槐帶着楊子弟弟過來玩。她常常的坐在門檻上,望着那條村路想道,槐子哥哥咋還不來哩?張嬸子家很忙麼?
要是槐子帶張楊過來了,她也曉得護着讓着楊子。
每當吃東西的時候,槐子總是對小小的楊子說道,你少吃些,菊花姐姐是女娃,你要讓她一點。
這樣的一份感情,已經分不清是親情還是愛情了,張槐對她是意義非凡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哥哥。
人們都以爲她想嫁給張槐,其實她雖然一心一意地惦念、喜歡他,卻根本就沒有奢望過這點,又或許她自己也沒弄清這是親情還是愛情。
她總想,槐子哥哥往後會娶一個好看的嫂子的,要跟誰一樣好看哩?
她連村裡的女娃也沒見過幾個,努力地想,也想不出好看的嫂子是啥樣的。
這樣的菊花,她怎會去跳湖哩?
她搜尋着這久遠的記憶,一時間彷彿看到那個孤單的小女孩坐在門檻上,期盼地望着那條小路……
她的眼睛就溼潤了,爲那個孤單純真的小女孩,也爲了這一份關愛!
她知道,張槐是起疑心了。
也是,家裡人日日相處,對她的變化並不覺突兀,只想着她經了落水一事後,如今變得膽大一些了,這是好事;那不熟悉她的人,像梅子和劉小妹她們,原先就接觸不多,自然沒有對比;唯有這個張槐,最是熟悉她,偏偏後來又跟她接觸不多,每次見面會不會都在比較?
她哪曉得自己之所以引起張槐的疑心,完全是因爲前後兩個菊花對張槐不同的態度引起的。
張槐瞧着菊花有些傷感的眼神,想道:“你既然都記得那些事,爲啥對我跟從前不一樣哩?要是因爲生氣不理我,那還說的過去,我也不會奇怪了;瞧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生我的氣,倒像是本來就是這樣的。可是,你咋能跟啥事都沒有一樣哩?”
菊花掃了沉默的張槐一眼,想道:“看來往後還是要注意些,別太忘乎所以了。要是真的被人發現自己是魂體上身,噯喲,會不會把我當妖怪給燒死?不會的,菊花的事我都曉得,旁人問啥我都不會答不上來。”
想到這裡,心裡的底氣足了些,便對張槐強笑道:“槐子哥,我就吃了三個鳥蛋,你還惦記着?我喂的鴨子快要生蛋了,到時候我醃了送些把你。”
也許是由於心虛,也許是由於剛纔的感懷,她的口氣就有些討好。
張槐提了兩件事,菊花都記得,這讓他的心情好了些,對菊花微笑點點頭,瞧着那李子又叮囑她道:“這東西雖然味兒好,也別吃多了,吃多了鬧肚子哩。”
菊花忙點頭,這纔跟他道別回家去了。一路上,想着原來的菊花,也有些情緒低落。
再說張槐滿心疑惑地回到家,被自己心底冒出來的想法弄得驚疑不定。
可是菊花明顯對過去記憶深刻,自己一提起那次吃桃子,她就想起了鬧肚子的事,連毛桃子皮上有麻點子都記得;還有掏鳥蛋,她也記得自己吃了三個鳥蛋,這分明沒忘記過去嘛!
也是,要是菊花忘記了過去,鄭叔、鄭嬸和青木不會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