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明見他娘嘴裡含着餅子,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神色愕然地望着自己,顯然是沒料到這個時候有人來。她臉上的布條雖然取下了,那略有些歪斜的鼻樑可笑地陳列在嘴巴上方,彷彿因爲想吃餅才使勁地扭歪了身子。
他暗自嘆了口氣,無奈地輕聲說道:“娘,雖說是在自家,你也不能偷吃哩,這像啥樣子?這餅子梅子都有數的,你吃了……算了,就說我吃了吧。你吃了幾個?”
花婆子羞愧難當,急忙從嘴裡把餅子拿了出來,說道:“吃了兩個。”
李長明搖搖頭,說道:“別再吃了,吃這麼些你不想睡了?”說完打了些熱水轉身回房去了。
對這個娘他實在是頭疼,管她不說閒話、不幹蠢事都成,可要是她多吃些東西,當兒子的就來管教,好像也說不過去。可是他又覺得梅子做的對,這真是……唉,頂多自己少吃些罷了。
他來廚房是要打些水幫梅子洗腳的——她在燈下做針線,熬得那腳就有些涼,李長明陪着她,一邊催她睡,一邊起身說弄些熱水來給她泡腳,不然涼着腳睡覺,人也難受。
回到房裡,李長明因梅子坐久了,便不讓她動,溫柔地幫她洗了腳,上了牀又把那還有些涼的腳抱在懷裡幫她捂着。本來他是要把水燒熱一些的,可是他娘在廚房偷嘴,他便不好呆在那了,只得弄了些溫水來。
梅子幸福地看着她的長明哥,樂滋滋地對他小聲說道:“長明哥,我娘幫我孵了好些小雞哩。她說先幫我喂着。等咱們搬到山邊去住,就給我送來;菊花也幫我孵了小鴨子,說等我過去了,就送我幾隻喂哩。”
李長明見她一副憧憬幸福小日子的模樣,微笑道:“家裡的小雞不是有不少麼?”
梅子搖頭道:“唉!指望家裡是不成的——分家也分不到多少。我也不想人家說你不顧老孃,就多留些給他們,咱們另外養就是了。”
李長明擁着她,默然無語,娶到這樣的媳婦,他是無話可說的。因此他一直都很惜福。停了一會,他道:“我明天不用下地了,好好地網幾天魚,要是吃不完你就醃起來。”
梅子一聽就興奮了起來,她孃家爹不愛打魚。她魚就吃的少,因此聽了李長明的話,格外高興。急忙跟他討論起來,這夜也是滿腦子裝着歡蹦亂跳的魚兒進入夢鄉的。
第二天早上,梅子果然發現餅子少了兩個。
李長明就跟她說道,自己昨晚上打水時覺得餓了。所以就吃了兩個,本來是要跟她說的。結果一扯些旁的就混忘了。
梅子聽了就信以爲真,以爲他陪着自己熬夜晚了,所以覺得餓了,忙說今晚讓他多吃些,再不然就留些東西,要是熬晚了就熱些給他吃。
花婆子聽着小兩口的對話,心虛極了,雖然有兒子遮掩,但她還是怕梅子發現吵嚷出來的。見梅子並未懷疑,這才把心放下。
可是。凡事不過三。花婆子忍了幾天不敢輕舉妄動。這天晌午梅子煎了些薄餅,因李長明去打魚去了,一直到吃飯的時候還沒回來。梅子就將他那一份留了出來熱在鍋裡。自己跟花婆子說了一聲,便揣着針線活計回孃家跟孃親說話去了。
這餅是用白麪做的。分好幾層,每一層都刷上了香醬,攤得極薄。這是她跟菊花學的。菊花還說,等桃子、柿子上市的時候,把那果肉搗爛了,刷在這麪皮中間,攤出來的薄餅就有一股果子的甜香味兒,更好吃哩。
菊花說的時候,心裡是惦記着那刷了榴蓮的薄餅的。可是,誰知道這裡有沒有榴蓮呢,還是不要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了,用些其他的果肉代替吧。
梅子如今對於這些茶飯活計、針線活計,甚至是伺候家畜的家務活計,都十分的上心,因此,學了這薄餅的做法後,就試了一回,做給公婆和李長明他們吃。
可是家裡白麪也不多,因此,就不會跟玉米餅子似的,一做就是半筲箕,那是好幾頓的量。這薄餅一人也就分了一大塊。但是,既然叫薄餅,當然是很薄的了,一大塊也沒有多少。
花婆子哪裡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白麪每年都會留一點,可是她也不過是做些麪疙瘩吃罷了,其他的花樣根本不會做。
所以,這一塊薄餅不但沒解了她的饞,反而勾起了她的饞蟲。等梅子走後,她就心心念念地惦記着鍋裡的薄餅了,幹活都是心不在焉的。
最後,她還是決定吃掉一半。
反正梅子會做,要是長明想吃的話,只要跟梅子唸叨一聲,梅子肯定會做給他吃的。她早就發現了,梅子可心疼長明瞭。要是自己想吃,梅子就不一定會做給她吃。
她給自己找了個合適的理由,就心安理得地吃起兒子的東西來。
這婆娘其實和梅子一樣,是個天真爛漫的人,不過兩人的心性恰好相反就是了。
她本打算只吃一半的,兒子可是還沒回來吃飯哩,總得給他留一些。可是,她吃了一口就停不了嘴,跟個娃兒似的,饞得慌。便想道,乾脆全吃了,等長明家來,要是飯不夠,自己就做些麪疙瘩給他吃。這個兒子是孝順的,肯定不會怪她吃了薄餅的,正好還能求他讓梅子再做一回哩。
想好了理由,她吃得也格外的歡暢。
可是梅子惦記着外出的李長明,跟她娘說了一會話就忍不住跑回家,看看他回來沒有。要是還沒回來,那不是餓壞了?
她進了院子,就聞見廚房裡傳出薄餅的香味——那帶香醬的味道她熟悉的很,是她親手做的嘛——心裡一喜,定是長明哥回來了,正在吃飯哩。
“長明哥……”梅子輕盈地跳上臺階,衝向廚房門口。
可是,廚房裡哪有長明哥,只有花婆子!
花婆子正把最後的薄餅塞進嘴巴,腮幫子鼓鼓囊囊的,被梅子看個正着,那情形比被李長明看見要尷尬緊張多了,頓時,喉嚨裡也噎了一團,吞嚥不下;嘴裡也不能吐出,那光景簡直要出人命了。
梅子可不管她一副要被噎死的樣子,她只知道,她留給長明哥吃的薄餅沒了,全被這婆娘給偷吃了。
一時間,生氣、難過,還有不知所措,全部涌上心頭。
是的,她不知所措!
嫁過來這麼些天,儘管狗蛋娘一直告誡她要防着花婆子,說這婆娘好吃懶做。可是,也不知是咋回事,她覺得花婆子並不像以往聽到的傳言那樣,所以,她並未有太多的不自在,不過是盯着她幹活催她快些罷了。
如今,親眼瞧見她偷嘴,偷的還是自己給她兒子留的東西,傳言中的表現突如其來,她不曉得應該做何反應。
這可是長明哥的娘,她可不能跟對狗蛋似的,上去揪她的耳朵。但是,要讓她不當回事吧,那哪成哩,長明哥都還沒吃飯哩!
她是打不得、罵不得,心裡一急,那眼淚就掉下來了,忍不住哭道:“你把餅都吃了,長明哥吃啥哩?你……你……不是吃過了一塊麼?”
梅子淚眼朦朧地望着這個婆娘,恨不得上去從她的嘴裡摳出薄餅來。但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她手裡還剩下一塊,她肯定就會上去奪了下來,可是,這都吃到肚子裡去了,她還能咋辦哩?
她心裡六神無主,就站在那哭得稀里嘩啦,一邊想着剛纔回到孃家,她娘還跟她說,要是花婆子欺負她就該如何的話,於是彷彿得了主意,嘴裡嚷道:“你偷餅吃,我要跟我娘說。”
自己不曉得咋辦,就跟娘說,娘可是一直都是她的主心骨哩。
花婆子看着哭得好傷心的梅子,徹底傻眼了。
她使勁地把嘴裡的餅嚥了下去,剛要開口說話,就聽梅子喊出了那句話,心裡就慌了,她當然明白梅子嘴裡的娘絕不是指自己。這狗蛋娘要是曉得了,自己還能得了好?
誰知怕啥來啥,就聽院子裡傳來狗蛋孃的聲音:“梅子,這是咋了?噯喲,咋哭了哩?”
原來,狗蛋娘問了閨女好幾回,花婆子有沒有欺負她。梅子總說婆婆還好,就是幹活慢。對於梅子的說辭,她是半點不信的,於是,就想偷偷地過來瞧瞧,不然,以梅子的心性,吃了虧還不曉得哩。
她已經不聲不響地來過好幾回了,也沒瞧出啥不對來,只好按捺住滿心的狐疑,慢慢地打算。
今兒見梅子回孃家才坐了一會,就急匆匆地跑了,說李長明還沒回來,她不放心。等閨女走後,她想了想,便也跟了過來。
梅子見娘來了,頓時找到了依靠,哭着對她訴說道:“娘,我給長明哥留了薄餅,娘偷吃了,長明哥還沒吃飯哩!”
狗蛋娘腦子精明的很,當然能明白她嘴裡的娘指的是不同的人。她肯讓梅子在這老房子裡成親,除了想一把爲她蓋個好一點的房子外,還有一份心思在裡頭:那就是趁着大夥住在一塊的日子,找出這花婆子的不是來,狠狠地收拾她一頓,好給她個下馬威。
等了這麼久,纔等到這個機會,她當然不能放過了。要是往常,這當孃的吃了兒子一塊餅,她也不會小題大做的,不過,眼下要找事,那就顧不得了。
於是,她捋了捋袖子,衝進廚房,對着好不容易咽淨嘴裡食物的花婆子,把兩眼一瞪,大臉一垮,罵出一連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