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子高興地謝過劉奶奶,接過帽子展開,圓圓的樣式很普通,卻觸手軟和,夾層裡襯了些棉花,往板栗頭上一扣,大小正合適,那紅豔豔的顏色在燈光下襯得板栗小臉粉光瑩潤,黑眼珠粲然,再咧嘴無齒一笑,活像年畫上的娃兒。
於是,滿屋子都是稱讚感謝聲,何氏張大栓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槐子又高興地拿了雙小鞋子往板栗腳上穿,張楊見了也忙湊過去給小蔥試戴帽子。
要說張家人爲啥這麼高興?那是因爲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的東西可是帶着福氣的,何況這帽子和鞋子還是劉奶奶親手做的。
鄉里習俗,若是哪家老了人,那人只要過了八十歲,喪事都會大辦,喜慶的很。他們的遺物自然會被兒孫瓜分,就是喪禮酒席上的碗筷也會被人偷回家。主家也不會生氣,事先還會多多地準備些碗筷之類的讓人偷——都想沾福壽。
這劉黑子的老孃已經八十三了,算得上高壽。據云影說,她耳不聾眼不花,身上沒病,精神也好,還有得活。她是老來得子,生劉黑子的時候都四十多了。
劉奶奶笑眯眯的,見張家人歡喜的樣子,也沒十分得意,似乎早就料到了這情形。她坦然的很,平和如鄰家的老奶奶,並不像兒子和兒媳婦,在東家面前一副惶恐感激的模樣。
她仔細地瞅瞅板栗和小蔥,摸摸兩人的小腦袋,不停地點頭,誇道:“好娃兒。結實的很,怪道叫板慄;小閨女也好,水蔥似的。這兩名字都好的很,跟咱農家人貼得近,叫起來也親。”
菊花聽了十分歡喜。微笑道:“劉奶奶旁的東西也嚼不動,待會餃子包好了,煮了吃兩個。再帶些家去,明早煮了吃。這餡兒裡面的肉都剁成肉末子了,摻了些蛋糊和菠菜。十分軟和。也不膩,老人家吃沒事。”
劉奶奶聽她說了,起身到桌前來看餃子餡——綠瑩瑩的菠菜夾着粉紅的肉糜和金黃的雞蛋,果然好看,稱讚一回,又道:“我們貧苦人家,就算上了年紀,也沒那麼講究。啥都吃,命硬的很。就那後山的橡子果兒,往年也是常煮了來吃的。煮了又蒸。也不算十分難吃,不過比如今洗出來的橡子麪粉可差遠了。沒那麼細滑,吃了也不容易克化,拉不出來屎。”
劉嬸笑道:“瞧你老人家說的,咋不難吃?要是好吃的話,爲啥大夥只要家裡有吃的,都不去撿來吃哩?也就餓得沒主意的時候,才弄了來吃。如今當然不一樣了——這東西成了寶了。”
說笑一會,劉奶奶見菊花飛快地包餃子,微笑聽她們說話,也沒太多言語,打量了她一番,對何氏道:“你這兒媳婦是個福氣厚的。”
何氏聽了嘴咧老大,謙虛道:“她小人兒哪能有啥福氣?你老人家纔是有福氣的哩。”
劉奶奶不緊不慢地說道:“嗯,我不能看錯,是個福氣厚的。能吃得起苦,也享得起福!”
何氏更高興了,見菊花只是笑,並不當這話是真,只怕還以爲劉奶奶奉承她哩,便對她道:“劉奶奶這話可不是瞎說的。人都以爲有錢富貴了就算有福,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甭管你是窮是富,都得經歷些事——人一輩子哪能沒個坎兒哩,不是能吃苦的人,就不容易過去這坎兒;不是那能享福的人,壓不住富貴,傲嬌起來,再大的家業也讓能他敗了。劉奶奶誇你耐得貧受得富哩。”
菊花聽了一愣,遂笑道:“劉奶奶真是擡舉我了,我哪有那麼出息,遇事也是慌張的很。”
劉奶奶笑道:“少奶奶性子淡,也不少剛硬,這樣人甭管窮富,都能隨高就低,遇事也不容易鑽牛角尖,最是心寬。”
菊花這才詫異,這劉奶奶到底一把年紀了,經歷太多的世情,眼睛倒是毒。自己除了本性不好強外,前世最喜歡讀莊子,遇事更是本着“盡人事,聽天命”的原則來處理,確實不喜鑽牛角。老人家句句話普通,卻很有些意思。
她並不計較自己有福沒福的問題——人們對福氣各有看法,端看你如何去想。在有些人眼裡,她穿越的遭遇怕是慘到家了,可是她確實如劉奶奶說的,覺得自己是有福的,而且很滿意目前的日子,覺得比前世過得還好。
何氏滿心歡喜,菊花可是她看中的,甚至比槐子還早看中,她當然高興了。她最得意的就是跟菊花之間的相處根本不像婆媳,就像母女。劉雲嵐也敬重楊氏,但她們還是像婆媳。
她笑嘻嘻地對劉奶奶道:“你老人家說的話我聽了最是窩心了。”
槐子抱着板栗,也湊過來看她們包餃子,聽劉奶奶這麼說菊花,瞅着她微微一笑,他將兒子掂了掂,道:“劉奶奶,你瞧瞧,咱是不是也有福氣?肯定有。是吧?”
這麼自問自答的,惹得何氏白了他一眼道:“你就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吧!”
劉奶奶看着他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娶了少奶奶,自然是個有福氣的。不過要惜福,不惜福的人敗起來也快的很。”
槐子聽了一愣,然後笑道:“放心好了,我這人小氣的很,只會聚福,不會敗家消福的。”他覺得這老婆婆怕是聽見了外面的閒話,所以特特地拿話點他,因而心下頗爲感激。
說話間,包了好些餃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墊了紗布的篩子裡,兩張篩子放不下,又騰出了兩塊菜缸的木蓋子安置。
小娃兒們終於撐不住了,一個個眼皮打架,打發他們三個睡下後,青木和劉雲嵐纔過來,一看堂屋裡的情形,笑道:“餃子包好了?雲嵐還說來幫忙哩。葫蘆哩?”
槐子笑道:“睡了。說是要等爹孃過來,哪裡熬得住,菊花就讓他先在這睡了。”一邊讓他們坐,何氏又招呼吃茶果。
張大栓伸了伸胳膊,笑道:“總算忙完了,如今就剩下吃喝說閒話嘍。你們小輩在這邊鬧,我去找你爹。”
青木微笑道:“張叔快去吧,矮子叔剛過去哩。”
張大栓急忙道:“那我得快點!”說着話人已經到了門外。
張楊對青木抱怨道:“他們幾個小的一睡,我們都覺得沒啥趣了。三十晚上咱又不想看書,唉,睡覺好像也早了點。”
青木忍不住笑道:“你把他們當成解悶的哩?”
這是三十晚上,菊花和劉雲嵐自然不再做針線,邊嗑瓜子邊聽劉奶奶說老古話,聽了張楊的話不禁也有些好笑。
也難怪張楊這麼想,隨着這一茬男娃女娃都成親生娃後,再想像前幾年那樣聚集在一塊嬉笑玩鬧可不容易了——都有各自的事情。比如梅子,總想來找菊花說話,可是兩個娃兒就絆住了她,這三十晚上更不可能出來了。餘者男娃們也都有了家,要串門也是在附近,像菊花也就和孃家人走動勤些。
槐子忽然對弟弟笑道:“解悶的來了。”
大家都停住話納悶地看着他,他眼望着門外只是笑,果然,院門被“吱呀”推開,西廂房裡小黑皮警覺地高聲問道:“哪個?”
何氏樂道:“瞧這娃,多精醒,隔這麼遠都聽得見。”
劉奶奶仍然慈眉善目地笑着。
暗影中蹦出兩個人來,迎着大門裡射出的狹長光道往屋裡走,一邊道:“是我們,趙家的小石頭。”
小黑皮一聽急忙道:“是趙小秀才,我們家二少爺還沒睡哩。你們先進去,我來關門。”
小石頭也就跟他差不多大,如今已經是秀才老爺了,他打心眼裡佩服他,聽見他來了,關上院門後也跟着來到主屋,想聽些外邊的新鮮事。
小石頭跟趙清往屋裡一坐,果然那氣氛就不一樣了。小石頭擠進張楊、青木等人一堆,大說大笑起來;趙清甜甜地叫了一圈人,然後挨在菊花身邊坐下,豎起耳朵聽人說話。
雖然有了自己的兒女,可是菊花還是最喜歡趙清,見她來了自然高興,忍不住將她摟在懷裡,不停地問一些話。
何氏則忙着讓兩個小娃兒吃茶果,然後和劉奶奶一起看着滿屋子的大小娃兒樂呵,不時地說笑插上幾句,年紀大的人最喜歡看這樣歡樂的場面。
張楊笑問石頭道:“咋有空來?沒帶那個吵人精玩?”
石頭眼一掃,笑道:“你們家幾個不也都睡了麼,要不然你們這些人能這麼清閒?我自然是等弟弟睡了,才帶清兒出來的。”
槐子笑道:“石頭,我家板栗和小蔥可比趙鋒乖多了,總是笑也不哭,葫蘆更是乖得很,他們就算不睡我們也不會嫌的。剛纔楊子還在說,他們睡了就沒勁了哩,幸虧你們來了。”
小石頭挑眉看着張楊道:“這是把我們當成解悶的了?”
張楊斜了他一眼道:“你不爲了解悶幹嘛來這?在家睡覺不好?”
石頭咧嘴嬉笑道:“我是陪妹妹出來玩的。我當哥哥的,不就是帶弟弟妹妹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