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鄭長河請的屠戶上門了,居然就是鎮上的張屠戶。他挑着殺豬擔子,一頭是用來燙豬的大桶,一頭是一個木箱子,裡邊是殺豬刀等用具,身後還跟了個幫手。
他見了楊氏熱心地笑出一嘴的大板牙:“大妹子,忙哩?”
楊氏也笑問道:“不忙。生意好?”
張屠戶笑道:“還好。就是如今豬下水豬頭肉人都自個留着了;就要賣也是貴了好些哩。”
楊氏道:“那不省了你的事兒?”
張屠戶道:“咱還是覺得一把兜給你省事。如今要費許多口舌哩。”
說話間,早已擺開了他那一攤子。張大栓父子也過來幫忙了。幾人挽起袖子,準備逮豬。
菊花見她爹跟哥哥到豬欄裡把大黑豬往外趕。那黑豬並沒有得見天日的喜悅,反而是原地打轉,不曉得往哪走;大耳朵遮住眼睛,越趕越是轉悠。它在這一方小天地裡呆習慣了,吃了睡,睡了吃,現在要它出去,本能地有些畏懼。
菊花瞧着那閃閃發光的殺豬刀,還有老長的鐵棍,想着一會兒豬的慘叫,忙躲到廚房裡,縮在竈洞下,幫着楊氏燒水等會燙豬。
殺豬開始時,饒是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外面傳來的高亢嘹亮的豬叫聲給刺激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前些日子老是聽村裡傳來豬的慘叫聲,因隔得遠,並沒有讓她覺得怎樣,反而望着那嫋嫋的炊煙,感受到濃厚過年的氣氛;眼下,餵了好久的大黑豬就在外面拼命地慘嚎,她聽了很不得勁,忙捂住耳朵。
忽覺腳下一暖,原來是小黑狗也被豬的慘叫聲給嚇住了,夾着尾巴一溜煙地跑進廚房,躲到她的身邊來了。菊花見它那驚魂未定的樣兒,還回頭瞄着外面,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摸摸小黑的腦袋,把它抱到旁邊。一人一狗就這麼聽着外面豬的慘嚎聲由高亢轉向精疲力竭的萎靡,漸漸低了下來,終致無聲。
菊花這才吐了口氣,低頭瞧着小黑狗。這小東西也兩眼閃閃地望着她,見菊花瞧它,還撒嬌兒地往她腿上爬。
菊花忙把它往下扯,呵斥道:“瞧你在哪滾一身灰來了,還往我身上爬?再亂跑,看我不打你?”
她也是沒法子,鄉下養狗,哪能洗得乾乾淨淨的跟寵物似的,那樣也沒多少剛性了,得讓它到處竄才野味兒十足。可是這樣一來,這狗老喜歡往她身邊湊,她就有些嫌棄了,還是不太習慣。
小黑狗被她這樣呵斥也不是第一回了,曉得要是再不識趣,菊花等下就要踢它了。雖然只是輕輕踢一腳,也不多疼,但它還是不想惹她踢自己,於是乖乖地閃到一邊,趴下,瞧菊花燒火。
一會兒的工夫,外面就喚打熱水了。
於是,楊氏跟青木就把熱水一桶一桶地往外提。就聽外面的屠戶跟鄭長河等人笑贊這豬如何肥壯,是他見到的最肥壯的豬。
待聽鄭長河說只賣一半後,連聲誇他家底厚,竟然捨得留這麼多豬肉。這豬剛纔稱了,可是兩百零幾斤呢。留一半,那不是有一百斤?誰家捨得這麼吃肉?
菊花在廚房裡聽了,心下暗自後悔,該多賣些纔是,往後想吃肉再買就是了。這麼一百斤豬肉留在家裡,實在是有些打眼,加上新買的幾十畝地,怕是都以爲她家發了多大的財哩。
倒不是說怕人惦記,只是這莊稼人,是芝麻點大的事也要津津樂道半天的,傳到後來都失了真。像她二舅母上回就反覆跟她娘探聽,到底賣豬下水賺了多少錢,生了好一場氣。
眼下跟屠戶說好了,也不好改口。她又想反正明年大家都餵豬多了,過年留豬肉也會多的。那時,就不怕了。
等兩片刮乾淨毛的白豬肉掛在粗木杆子上,已經是晌午時分了。楊氏和菊花燒了豬肝湯、紅燒肉,又燉了一大鍋子肉燒豆腐醃菜,還煮了魚。
因鄭長河先前老被人叫去喝殺豬湯,所以今兒他也請了不少人。偏偏又都有事,就張家父子兩人在這吃飯,連趙三也在忙,沒工夫過來吃。
開開心心地吃過飯,殺豬的和張大栓父子也都告辭了。
一直等那屠戶挑着擔子和肉走遠了,菊花纔來到院子裡。瞧着地上沾染的紅色血跡,只覺院子空曠安靜不少,總像少了些啥。也是,少了那大黑豬的哼哼聲,就減少了些生活的氣息。不過,那兩頭小豬也長得很快,如今也是哼唧不停,整天催食。
鄭長河跟青木正在醃肉,把那一道道肋條肉抹上鹽往缸裡放。菊花瞧着那一大塊豬腿肉,嫩紅的瘦肉極爲誘人,很想灌些臘腸。不過,想想還是算了,那麼吃太奢侈了,還是留着燒菜吧。
鄭長河笑呵呵地問菊花道:“閨女,你想吃哪塊肉?你說,爹就把它割下來。”
青木也含笑瞧着她,建議道:“留些五花肉?你不是要拿這樣肉做粉蒸肉麼?”
菊花見兩人那一副隨你挑的神情,忍不住就笑了,家裡米糧充足就是幸福啊!
“爹,旁人送的肉還沒吃完哩。還有那豬肝、豬血都是不能留的,要吃新鮮的纔好;就是泥鰍都還有好些。咱又沒長兩張嘴,哪吃得過來?還是都醃了吧。明年咱家可是要辦許多的事哩,花錢買菜的日子都在後頭。”她最近幾天也算是殺了饞,沒那麼想吃肉了。
楊氏愛憐地瞧了她一眼道:“到明年秋,這兩頭小豬怕也是不會輕。花呀,你想吃就吃,啥時候吃都成。咱沒大錢,往後這肉一定要留足了。”
鄭長河急忙道:“對,多喂一頭豬也就是了。兩頭是喂,三頭也是喂。又不像以往,沒東西把它吃。有這些橡子果兒,明年再多種些山芋、玉米、黃豆,都種些。有了收成,豬也有東西吃了,也省得菊花再打豬草。”
菊花聽他們規劃的詳細,也不禁憧憬起來,滿眼含笑地瞧着爹孃邊醃肉邊安排明年的事。
鄭長河笑眯眯地說道:“村長說了,等明年開春的時候,把那新出的橡樹小苗移栽些到山上空地上,好多都擠在一塊長不大。咱們用心地種這橡子樹,它就會越長越多了。”
楊氏讚道:“這話在理。不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麼?要是光采不種,那可不成。這山上橡子樹雖然一大片一大片的,咱一個村也有好幾十戶人家,這麼撿了又是人吃,又是餵豬,遲早要把它折騰沒了,一定要跟着種才成。明年春上的時候,把咱這房前屋後也種幾棵。這樹春夏葉子是綠的,秋天的時候就變黃變紅了,種在屋邊也好看。”
青木擡頭瞧着娘說道:“怕是隻能種在屋後頭,前邊要是種了,長大了擋風哩。不透風,菜園子的菜怕是長不好。”
鄭長河點頭道:“噯!是不能亂種。往遠一點的地方種。家門口要留出來,不然也不敞亮。”
楊氏也醒悟過來,失笑道:“這話說的,我可是越活越回去了。菜園子要是被捂住了風可不成。我也不想把菜園子擱遠了,不然挑擔糞澆菜還要跑好遠,摘菜也不便宜。”
她瞧了瞧菊花又道:“菊花又最是喜歡跑菜園子的,要是遠了可不是麻煩。”
菊花聽了忙道:“菜園子可不能挪走,擱門口我也能看着一些。”
她聽這些人三句話不離本行,還沒撿一季橡子果哩,馬上就想到要栽樹了,跟逮魚的時候放小魚一個道理,不由得她不佩服。
下午,梅子跟她娘還有好些個婦人邀到一起,也來菊花家磨橡子粉了。
菊花發現花婆子居然也在其中,不禁十分佩服她的厚臉皮,兩家都這樣了,還敢來磨橡子粉,這真是“臉皮熬不過肚皮”了。
一羣婦人咋咋呼呼地圍着楊氏去了廚房。菊花見了這麼些婦人便不肯到廚房去了——那不是送上門讓人評頭論足麼?於是,她便拉了梅子往自己房間來坐。
梅子見了菊花連連惋惜道:“菊花,你昨兒也沒來瞧我家做花生糖。我給你帶了些,香的很哩。”
說着她打開手中的小罐子,果然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花生糖。吵得黃燦燦的炒米混着花生,沾在一起,聞着就香。
菊花也不跟她客氣,找了個小罐子,洗淨擦乾,把糖倒進去,拿草紙蓋了,再壓上小沙袋,這才把騰出來的罐子還給她,一邊問道:“昨兒忙了一天?”
梅子道:“可不是麼,炒米,熬糖稀,炒花生,做糖,一直忙到晚上哩。累得我腰痠背疼。”說着一屁股坐在菊花的牀上,又四下打量這房間。
菊花這可是第一回帶外人來她的房間。
這簡陋的房間連個妝盒也沒有,就一把斷齒的梳子,表明這是女娃的閨房。哦,現在牀上的被子也有些女人味了。
梅子卻一眼瞧見那個小抱枕,忙拿了起來,誇讚道:“這個枕頭好看的很,就是小了些。”
菊花微笑道:“這是放在背後靠着的。要是冷的話,抱在懷裡也成。
梅子抱了一下,果然暖和,欣喜地說回家也要做一個,晚上抱着睡覺。
菊花聽了忍不住微笑,她瞧着梅子嘰嘰喳喳不停開合的小嘴兒,心道,這世上,女孩子的模仿能力和意願是最強的。這在哪個時空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