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於院中站立,看到正堂內依然秉燭忙碌的陳四娘。
不多時,梁山看到的陳四娘就成了佝僂着身子的,白髮蒼蒼的老嫗。
時間如漏沙。
這是未來的陳四娘啊,是自己徹底離開樑家莊後的陳四娘。
離開?
樑家莊終究有一天徹底離開的。
而一旦他徹底地離開,不再回來,陳四娘就迅速地老去。
這就是天人永隔。
梁山心中有微微的痛,然後在整個心窩瀰漫。
當然,這只是未來的一種可能性。
民間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話。這話對。
投胎爲牲畜,業力不及人類的萬分之一,昇天相對容易。
梁山過去讀《西遊記》有一疑問,既然孫悟空那麼厲害,爲什麼不帶着唐僧一個筋斗雲直接到西天去?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當時的唐僧肉眼凡胎,業力如山,根本帶不動。
而陳四娘跟尋常的凡夫又不一樣,從出生就帶着被詛咒的命根。
若非她遇到自己,她此生得長壽,卻孤老一生。
老而壽,是喜;孤零零一個,老而壽就變成最大的悲。
如此嚴重被詛咒的命根,梁山要想把她引入修行這條路上來千難萬難。
梁山只能教陳四娘一些導引的養生之道,而那些吐納修煉之術,她沒辦法領悟。
難道就這樣看着美人變老,飄散如風塵?
不,梁山渾身的熱血都涌了出來,世上有十萬八千法門,總有一項適合陳四孃的。
梁山邁步走進正堂。
陳四娘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的毛筆,擡頭,面露喜色,嗔道:“怎麼不陪着瑛姑妹子?”
“她已經睡着了,我來看看你。”梁山聲音有些生澀,因爲他眼前又現出陳四娘變成老嫗的場景,這可真折磨人。
陳四娘眸光閃閃,道:“相公,莫非是看到什麼?”
梁山心中暗驚。
“相公不要忘了,你可是教給我大易手印的。”陳四娘莞爾一笑。
梁山呼吸有些停滯,半響說道:“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裡,不再回來……”
梁山決定直說。
這樣的結果,喬佳宜預料到了,陳四娘沒理由沒想到。
陳四娘眉尖微蹙,呼吸頓時有些亂,她沒想到相公還是說出她最擔心的話,過了一會道:“我會守着樑家莊。”
梁山心中的疼放大,他知道那樣的場景,是極可能出現的了。
“其實,就算是相公帶我走,去一個世外桃源,或者神仙府第,但是,妾身終有一天先你而去的。”
陳四娘說的沒錯。
梁山無言,走過去,彎下身子輕輕抱着陳四孃的肩。
“相公勿要以妾身爲念,妾身這輩子能遇到相公,即便不能長相廝守,也已經知足了。”陳四娘雙眸泛起淚花。
“哈。”梁山吐出一口濁氣,道,“別說這些傷感的話題,未來會怎麼樣還不確定了。”
“是啊。”陳四娘輕聲道。
砰!一陣爆鳴聲,二人擡頭,原來是一團巨大的煙花就在空中爆開。
“這是……”梁山問道。
“火焰坊製作出來的火焰了。”陳四孃的語調變得喜滋滋的。
噼裡啪啦的爆竹聲隨即而響,宅外立刻有人高聲呼道:“你們是幹什麼,想吵醒三夫人和小姐嗎?”
“不好意思,太高興了。”遠處有人呼道。
陳四娘看了看梁山,道:“樑家莊的百姓們爲你添丁而高興了。”
梁山心中涌起一片感動,擡手,一道靈光把瑛姑房間籠罩住,然後沉聲道:“吩咐下去,不要攔阻樑家莊點燃爆竹與火焰,加派莊丁出巡,加強防火。”
陳四娘喜道:“相公這纔像個莊主樣了。”
傳令下去,寂靜了一陣,爆竹聲忽然就像開閘的洪水一般猛烈起來。
梁山站了起來,拉起陳四孃的手,大聲道:“走!四娘,我們出去轉一轉。”
“好!”陳四娘應道。
八月的夜,有些涼。
梁山與陳四娘走一路,煙花爆竹盛開一路。
嗖嗖……
啪啪……
五彩的煙花盡情地塗抹夜空。
每個人是發自內心地感謝莊主與二夫人陳四娘,是他們給了安生立命的所在,在這個亂世一個猶如世外桃源的所在,這是再造父母。
難得回來的莊主跟二夫人漫步樑家莊內,也沒有人不開眼的上前打擾,有的小孩想竄出去都被他們的父母死死拽住。
陳四娘心頭一片溫馨,多日積攢的疲乏與倦意一掃而光,頭微微靠着相公的肩。
這對她來說是大膽之舉,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想到相公方纔說的終有一天要離開的話,想着日後可能是她變成一個老嫗拄着柺杖再走這條街巷,追憶着她依偎着相公身邊漫步的點滴,心裡頭帶着一半甜蜜一般辛酸。
再大膽又如何,這是她的相公。
陳四娘眼眶微紅,卻又知道她不能表現出來。
她對相公所有的感恩,所有的愛,都要讓相公放心前行,日後不以自己爲念。
“聽說大姐跟相公也是這樣漫步去陳家塢的。”陳四娘轉移話題。
“是啊,那時候樑家莊一到晚上就鬼影重重,荒涼無比。”
“大姐現在怎麼樣呢?”陳四娘問道。
說起大姐,陳四娘由衷的羨慕。
相公雖然有許多娘子,但是最終能走在一起知道天荒地老的,大概就唯有大姐了。
“她很好。”梁山不知道怎麼回答。祝輕雲的情況很複雜,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明的。
“說說建康城裡的那些姐妹吧。”
“劉俏兒啊,她是個郡主,不過其實是個殺手,原來是想殺相公我的。”
“啊。”陳四娘恰到好處地發出驚呼聲。
劉俏兒刺殺失敗,答應爲妻,後追蹤梁山,以爲梁山身死,立碑然後毅然進殺洞,歷經千辛萬苦要爲梁山報仇。
“這樣說來,俏兒妹妹也是重情重義之人。”陳四娘感嘆道。
“喬佳宜,她之前可是天香閣的清倌兒,出身雖然低賤,在我看來,卻是世間再美不過的蓮花。”說話間,梁山鼻尖好似聞到清清淡淡的蓮花香氣。
喬佳宜好奇了,想來是個奇女子。
當她聽到喬佳宜辦孤獨園,抗擊瘟疫,獻祭之後變成又臭又老的婦人,不能再見親人,日夜受地火煎熬之苦,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吧嗒吧嗒掉下來。
“佳宜妹子太苦了。”
梁山點點頭。
“相公最後是怎麼與佳宜妹子相認的?”
梁山旋即把揚子江抗洪一事說來。
陳四娘破涕而笑,道:“正該如此,老天總算是公平的。”說到這,陳四娘又補充道,“相公也是的,這些妹妹總要帶回到樑家莊的啊。”
梁山點點頭,道:“忙過這一陣,今年除夕看能不能成行。”
“好啊。”陳四娘激動道。
陳四娘有時候想起來相公在建康城內有嬌妻美妾,心裡多少有些酸意,但聽梁山這麼娓娓道來,又生了親近之心。
相公這邊答應了,陳四娘立刻就想起倒是衆姐妹齊聚的場景,那是何等的熱鬧。
“咦,這是番薯。”梁山的聲音打破陳四孃的遐想。陳四娘定睛一看,原來二人不知不覺之間已經來到小牛山半山腰上,眼前正是一片長勢喜人的番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