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黑夜中爆開了一朵煙花。當翁同龢一腳踢出張家,當《大公報》等諸多上海周邊的報紙對鴻達繅絲廠進行了跟蹤報道以後,整個中國沸騰了!
工人轉眼成爲了最閃亮的明星。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待遇,一切的一切,在一杆杆筆下曝光在了無數人眼前。
與農民比收入不低,但環境太差,工作太苦。不知道多少紡織廠、繅絲廠的工人,一雙手被熱水燙的掉皮脫肉。工資還被拖欠,傷殘撫卹被千方百計的卡着不給,生病了也要堅持工作,還有工廠裡普遍存在的體罰……
鴻達繅絲廠首先遭了大難,本來飛一樣上升中的股票迅速回落。奸商、沒人性,一頂頂帽子被牢牢地戴在了張氏的頭上。
內閣對這件事關注度很高。自然的劉暹也收到了一次次詳盡的彙報。來自上海府的,來自翁同龢的,來自上海國安局的。沒人知道,這個成立不久的上海國安局局座的位子上已經換了一個新人。
翁同龢的提議沒被內閣通過。阻力很大。不僅是沈桂芬等,更有張守炎,可以說工友會的推行和《勞動保護法》的制定受到了內閣兩大派系的共同反對,倒是對於翁同龢提議的律師介入勞資合同和契約書這一條很讚賞,得到了迅速肯定。
範德榜一直沒有表態。實際上這就是最大的表態——他是支持翁同龢的。否則翁同龢的提議就不會在內閣上咣噹了半個月還懸而不決,早就被打回去了。
而範德榜爲什麼會冒着濤濤反對聲堅決支持翁同龢,這是個很奇怪的事情。
對於全國的滔滔議論,內閣要說沒有受到影響是不可能的,但對比他們的擔憂,以及這兩條通過以後將來會形成的麻煩和威脅,諸多內閣成員都感覺得不償失!
內閣當中僅有的兩個持贊成意見的,一個是範德榜,另一個就是閻敬銘。至於爲什麼,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再添一把火。告訴上海局。這次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請皇上放心。臣等一定把事情辦妥。”
國安部的人退下後,劉暹立刻讓侍從室的人給上海某人發了個信號。這半個月來《大公報》的力度是不小,但絕對沒有全力以赴。至少沒有特刊出來。
王慶給劉暹的密電中彙報,《大公報》已經掌握了廣東、福建、浙江多家紡織業工廠的第一手資料。其中工人的收入水平不提,惡劣的工作環境,工資的拖欠和傷殘撫卹的拖延、工廠的苛刻等等,絲毫不比鴻達繅絲廠來的優渥。一記特刊的資料和證據,《大公報》已經有了。
現在之所以不爆料。那是引而不發。聽上面的命令!
劉暹給王慶打個招呼,就是要他全力以赴。
……
上海,張府。
六十四歲的張頌賢精神萎縮的躺在睡椅上。半個月的折騰讓他,讓張家都元氣大傷。股票大跌,已經裝進兜裡的銀子又被他雙手捧着還了回去。還不還不行!因爲時機太微妙了,張頌賢如果不想惹來衆怒,招來不知道從那裡飛來的黑手,他就必須拿錢把市場上拋售的鴻達繅絲廠的股票買回來。這是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
至於結算工人們的工資,把拖欠的撫卹全部結清,倒是不傷大雅的小事情。那點錢財對於整個張家的損失來說太少太微不足道了。
此刻。張家長子張寶慶正對着繅絲廠的管事破口大罵,剛剛跟《黃浦日報》的副總編打好了關係的喜悅被沖刷一空:“娘希匹,一羣癟三鬧什麼鬧?真嫌錢少滾蛋啊?老子工錢結給他們了。一天九塊的工資還嫌少?加加班一個月三四百塊了。這樣的工錢還叫少?要十五塊一天,真他孃的敢開口,當老子的錢是大風颳來的啊?”
鴻達繅絲廠的工人也不是白癡。不趁着這個大好時候多爲自己謀福利,那真對不起往昔受到的那麼多苦!
所以他們要求漲工資,漲到十五塊華元一天。這個條件就太過不可能了。十五華元一天,一個月就有四百五十塊。這是什麼概念?
相當於四塊五銀元啊!
而原時空的北洋軍,在清末幾次白銀大貶值的情況下,一個月又才幾塊銀元?七八塊還是十塊?並且這樣的軍餉中還包括着他們的伙食費等耗用。【北洋軍裡頭士兵的軍餉其實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軍隊後勤部門直接郵寄到士兵家屬手上,一部分發放給士兵本人,而一部分則是作爲士兵的生活費用扣除。
此外還有一個規矩就是,如遇換防、作戰、演習等。就不用扣除士兵的口糧費用,由軍隊直接負責。也就是說,你想要讓士兵們行軍打仗,就得先給他們供應免費的伙食,這一個人吃飯的錢也許不用多少,但是幾千上萬人的吃飯前那可就多了。
而這就是北洋軍開拔費的來源了!】
所以現在情況下。張家是絕對不可能容忍工人們的要求的。
要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規定。張家要是漲工資,那影響的可不止張家一家,其他的紡織業工廠要不要也跟着漲工資呢?這完全是在拉仇恨,把張家往火坑裡推。
“一羣小癟三。再過一個月,北邊招工的回來,就把他們都開革了。這班賤骨頭,只想着天上掉餡餅,自己去當烏龜把婆娘拿來賣肉了,來錢才叫快。”
張寶慶一通怒火發泄完畢,才又對管事的說,“主意一下技工,看那些人老實,到時候留幾個人下來。操縱這些機器還要靠他們。再有,廠子裡的工頭,不需要有什麼本事,只要聽話,只要聽大爺我的話!”
……
“燒吧!燒吧!”
夜色裡,一箇中年人站在燃起烈火的倉庫前喃喃自語。
他身材佝僂,彎着腰,要是肩頭上有天大的壓力一樣。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平日很老實巴交的臉孔上顯露着與相貌完全不相稱的猙獰。
中年人的右手斷了半個手掌,傷口已經癒合。但他人混的顯然很不如意。身上的麻黃色的短衫早被各種污漬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腳上的一雙鞋子也露着三根腳指頭。
洶涌的熱浪已經烤彎了他的鬚髮,從倉庫大門撲出的火焰簡直就撩到了他的臉,但這中年人仍沒有挪動腳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着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所在。
從因貪圖工錢高從蘇北老家跑來上海做工,到進廠一年後因工傷殘,然後整個人的命運就都改變了。沒了半個手掌,繼續做工當然不可能,但拿不到傷殘撫卹他也只好留在上海跟廠子耗着。
雖然上個月鴻達繅絲廠的事情爆發以後。原來的工廠迅速找到自己結清了欠款,但半年來的鬱悶、氣憤、怒火是一句‘抱歉’就能結清的嗎?
再說,僅僅一筆傷殘撫卹又能當多少事?
中年人別看憔悴的如四五十歲了,實際上他才三十出頭。今後就算還有二十年可活,兩千塊的中度傷殘撫卹頂個屁啊。所以當有人找到他,當一筆三萬塊的鉅款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中年人毫不猶豫的從命了。
一條爛命而已。現在三萬塊,日後家人還能再收到兩萬塊。五萬塊啊,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攢十年的錢才比得上。
中年人是笑着死的。燒吧,值了!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給自己陪葬吧!
………
“燒啊!燒啊!”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左手拎着空空的油桶。右手則剛剛把一盞氣死風燈狠狠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破裂破碎聲,伴隨而來的就是炙烈的熊熊火焰。
青年臉色猙獰,不遠處晃動的人影讓他內心緊張又感到害怕。可是人也跟野獸一樣,當走投無路無法回頭的時候,所爆發出的勇氣是無可想象的。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當人無有顧忌的時候,他就是最強大的時候。
黯淡的倉庫變得明亮無比,火勢轟然,熊熊火焰透過大門和窗戶的縫隙向外噴放出。年輕人被大火吞沒,他在大火裡掙扎着,但就像那個中年人一樣。至死他都在大笑!
僅僅兩年,失去了父親,被抄沒了家業,原本富貴的家庭破落塵泥。自己現在更是隻能依靠短工來維持生計。
年輕人想起自盡的父母,離散的兄弟姐妹,想起自己沒有了未來的未來,他心中的火焰就開始炙烈的燃燒。
燒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給熱鬧的‘新聞’再增添一把烈火!自己對逆秦能做的報復也只有這些了。
……
一處大火的外頭。
“燒吧!全都燒光吧!”一箇中年人拿着望遠鏡,滿面帶笑的眺望着遠處的工廠。
燒得好!燒的妙!
劉暹苦心積慮來推行工廠。興辦洋務,轉學西人,現在這一把把火就像巴掌一樣,狠狠的打到了他的臉上。
不管洋務有再多的好處,一個‘殘民’就足夠他臭到家了。
秦逆,劉賊——
別以爲自己坐了天下,就能一切安穩,一切太平。今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
而另一處大夥的外頭,一個神情彪悍的壯漢滿意的望着自己的手下。
活兒做的漂亮。人死在裡面最好,不然還要費自己的手腳。這下北京的指示是圓滿完成了,局座大人的位子也當是坐穩了。
作爲跟着上海國安局新任局長來到上海的心腹,壯漢的目的、想法很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