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曆六月十八日,鄂木斯克。
到早晨九點鐘,當守軍已經離開了鄂木斯克的時候,再也沒有誰來向拉斯托夫市長請示了。所有能走的人,他們自己都走了;留下來的那些人,他們自己也會決定着該怎麼辦。
拉斯托夫吩咐僕人套馬,準備到城裡轉一轉,看一下情況。他的手中握着現今鄂木斯克唯一的軍事力量——一百名警察和兩百三十名哥薩克組織起來的一千三四百人的民兵隊伍。
拉斯托夫皺起眉頭,月前還白皙富態的臉龐現在變得蠟黃,抱緊胳膊默不作聲地坐在辦公室裡。
他現在是一生中最虛弱的時候。貴族出身的拉斯托夫不到三十歲就成爲了葉卡捷琳堡市長的行政助理,現在三十五歲成爲了鄂木斯克這座城市的市長,下一步他的目標是鄂木斯克省的省長。
每一位官員在世道太平時,都覺得只有靠了他的勤政,他治下的平民百姓才過得自在,蒸蒸日上。他的腦袋中有一股非我莫屬的意識,這是他們對自己‘勞苦和勤政’的精神獎賞。你可以理解成,在局勢安定平和的時候,作爲統治者的行政長官,會認爲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主宰,自己每一個決定和任何一個考慮都在影響着千千萬萬的平民的未來。他們漠視一切民意!
而當亂世到來的時候,他們就會覺得民意是那樣的波濤洶涌,完全不可理解的暴戾。自己的手和腳全被束縛着,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推動着向前,因爲他絲毫不敢違背這股力量。比如先前幾日裡市民們的外逃潮,拉斯托夫根本不敢派人阻攔。官員們統治者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從掌權者,力量的源泉,一切的主宰,轉變爲渺小無用的虛弱的人。
拉斯托夫感覺到這點,這讓他無比的惱火。
警察局長來到了拉斯托夫的辦公室。和前來報告馬車已套好的副官,一起走進辦公室。兩人臉色蒼白,因爲鄂木斯克城裡剩下的市民匯聚在了一起,正向着市政府涌來。
拉斯托夫一言不發。起身快步走進二樓那豪華明亮的客廳,走到了陽臺門邊,抓住門柄,又鬆開手,朝窗戶走去。從那裡更能看清市政府外面的人羣。果然是平民們騷動了,市政府外面至少有五六百人,透過關閉的窗戶,可聽到鬧哄哄的聲音。
“他們有什麼要求?”他問警察局長。
“閣下,他們說離開的軍隊不是奉命去打中國人的,是逃跑,是在拋棄鄂木斯克,又在喊叫着什麼叛徒。這些人都是一羣暴徒。閣下,您不能對他們報以寬容的仁慈……”
拉斯托夫很生氣,“一羣暴民。暴民!”拉斯托夫感到心裡頭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這筆賬不能就這麼的算了。中國人還沒有來到,他還需要在鄂木斯克城待上一段時間,他不能容忍這段時間裡自己市長的尊嚴被一羣暴民踩在腳下。他要找個人發泄,要用這個人來警告那些不安分的平民。告訴他們——這個城市,即使現在也是他在主宰!
畢竟過半數的鄂木斯克市民已經逃離了城市了。而拉斯托夫的手中有着一個團的民兵。
“把那個高個子拉出來。這羣賤民,平民的敗類。是他們的愚蠢把這些敗類和賤民鼓動起來了,他們需要一個犧牲品來清醒清醒。”像肝火旺的人常有的情形,憤怒控制了拉斯托夫。
十分鐘後,隨着市政府外的噪音猛的增高了數倍。
“閣下。您下令如何處置奧加爾科夫?他已被費多洛維奇警長帶來。”副官上來說。
拉斯托夫臉上露出了一抹冷笑。他迅速拉陽臺的門。大步走上陽臺。市政府外的噪聲突然靜止,所有的眼睛都擡起來望着走出來的市長。
“你們好,市民們!”拉斯托夫的聲音很洪亮,“謝謝你們的到來。我馬上下來看你們。但是,我們得先處置一個壞人。我們必須懲辦一個爲中國人做事的壞人。請等着我!”拉斯托夫快步地返回室內,快步的走下樓,走出市政府。
人羣裡傳遍了憤怒的聲音,所有人都看到了奧加爾科夫被警長逮捕,拉斯托夫這是要幹什麼?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奧加爾科夫是個老實的人。我不相信他會被中國人收買。”
“看着吧。市長閣下很快就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在奧加爾科夫的頭上。這個可憐的人!”人們這樣說着。沒有人是現實擺在眼前也當做不存在的傻子。
幾分鐘後,從正門匆匆走出一位大尉軍官,說了句什麼命令,於是拉斯托夫手中僅有的二十名正規軍兩排長列。拉斯托夫跟着就從門口大步的走出來,穿過二十名俄軍中間。
“他在哪兒?”拉斯托夫問道。警長把手一擺,兩個警察夾着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從屋角走了出來,這人身材不高,人也比較瘦弱,穿着一件破舊的藍色的上衣,髒兮兮的麻布褲,褲腳塞在露着腳趾頭的靴子裡。
拉斯托夫眼睛都沒瞄去一眼,指着門廊的最下一級臺階。“帶他到這兒來。”
那年輕人被拖到指定的臺階下後,趕緊活動了一下被倆警察攥的生疼的胳膊,又扭動了兩下脖領,眼睛略帶着憤恨的偷瞄了拉斯托夫一眼,結果正跟副官明亮的眼神碰個正着,人一下子激靈了。憤怒的神色消退了,剩下的全是害怕。
阿拉湖輸了,巴爾喀什湖輸了,鹹海輸了……,中國人現在都快打到鄂木斯克了。結果軍隊卻在這個時候撤走了,還說着什麼去打中國人。中國人從東面來,軍隊難道要去西面打中國人嗎?太荒謬了。自己憤怒又怎麼樣?
似乎面前的數百市民給了青年勇氣,很快的害怕的神色又退去了。面上是一派‘硬氣’!
拉斯托夫看到這個青年竟然沒有向他下跪求饒,臉上的冷笑變成了陰沉。他給了他機會,但他沒有抓住。
“市民們!”拉斯托夫洪亮的嗓音說道,“就是這個人,作爲俄羅斯的叛徒,他是中國人的奸細。他是鄂木斯克毀滅的災難之源。”
奧加爾科夫臉上的硬氣在聽到拉斯托夫頭幾句話後,完全消失了。他緩慢地擡起頭來仰望拉斯托夫,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和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就是中國人的奸細了?自己熱愛俄羅斯母親,怎麼就成了叛徒了?他的眼睛裡冒出怒火,他要跟拉斯托夫對視,他覺得這樣的話,他一定能從拉斯托夫的眼神中看到躲閃。
但拉斯托夫不看他。
年輕人的脖頸上,一根根青筋像一條條繩子那樣鼓起來,臉色喝醉了酒一樣通紅。“污衊。我沒有……”一個站在他身邊的警察突然惡狠狠扭曲着臉,舉起槍托砸在了奧加爾科夫的頭部。
“啊!”奧加爾科夫驚恐和震驚地叫了一聲,臉上浮現出恐懼。然後就是一陣不能承受的劇痛。他滿面流血,人還沒倒下就被另一名警察抓住。
“哦,上帝!”人羣中不知誰發出悲傷的嘆息。
拉斯托夫滿意的看着人羣的騷動,他認爲這是對他的驚懼。拉斯托夫從來不認爲做一名令平民恐懼的官員有什麼不好的。在他的認知中,官員就是讓平民感到恐懼的。甚至他還很享受這種恐懼。在這一刻拉斯托夫已經忘去了過去三天裡他的恐慌。全城大半的市民逃去了更西方,鄂木斯克近兩萬市民,現在只剩下了六七千人。
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他。拉斯托夫一點也不覺得心虛,他清楚地知道手邊這個年輕人的無辜。
“他背叛了偉大的沙皇和自己的祖國,他效忠中國人,他玷污了斯拉夫人的榮譽。”拉斯托夫從容地大起嗓門高叫着,就像他在訴說的都是真的一樣。“現在殺了他。讓這個卑賤的叛徒去地獄贖罪,不許他損壞俄國人的名聲!斯拉夫人是戰鬥的民族,我們不會屈從於任何侵略者。我們永遠享受上帝賜予我們的自由。”
渾身是血的屍體倒在了臺階下。目睹這一情景的每一個人,此刻帶着恐怖、驚慌的神情紛紛朝後邊擠去。
鄂木斯克南面的一座橋頭,這是額爾齊斯河的一條支流。
上千名俄國軍隊擁擠在這。天氣還很熱。陰沉憂鬱的少將指揮官坐在橋邊的一塊石頭上,眼睛珠子不停地亂轉。阻擊戰失敗了,徹底失敗了。中國人的騎兵像風一樣掠過了他部的後尾,然後行進中的部隊就崩潰了。
少將很清楚這是爲什麼。一支喪失了信心的部隊,怎麼能夠阻擋一支士氣高昂的部隊呢?
中國皇帝一次又一次的戰勝了俄軍,聖彼得堡爲了保衛裡海和奧倫堡,抽掉了西西伯利亞本來就不多的部隊。兩千人的部隊能夠留下一半,已經是上帝在保佑了。如果不是中國人的騎兵數量有限,只有兩三個連隊,這應該是中國軍隊的先頭。那麼自己都會屈辱的成爲俘虜。
“將軍閣下,拉斯托夫市長派人來問候您!”副官的聲音在少將的耳邊響起。
“好了,告訴他,做好防守的準備。我不會不戰而交出鄂木斯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