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國內, 自從夷吾即位,反覆不定,喜怒無常, 一天都不得太平。
第一年, 他厚葬太子申生, 割讓河東五城於秦, 秦晉結盟。
第二年, 他打壓昔日作亂的申生黨,殺死權臣裡克,邳鄭父。
第三年, 他委國政於冀芮、呂省,重用親信, 大興黨獄, 坐罪者甚衆。
恰恰相反, 時間對於我,漫長得像一個老人的步子, 晃晃悠悠感覺走了很久,其實伸出一隻右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還有多的。
我和他們一起,繼續在翟國, 又熬了三年的坐上客。
其實說我和他們在一起, 也沒有一起。
自從上次任好來訪之後, 我是徹底厭惡了他們道貌岸然做派, 再加上趙衰告訴我, 晉翟大戰是重耳下的命令,不能對我透露半點風聲。
好啊, 那我索性什麼風聲都懶得知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在家照顧小宣子,連璧結生了兒子,我都沒有去道賀,只知道重耳給他起名歡,恭喜恭喜,恭喜你們夫妻歡歡喜喜。
我在屋裡熬到第三年的時候,被宣子給逼出了門。
“孃親,我不願再和爹出去了。”宣子氣沖沖的跑進來,直接倒在塌上,小嘴朝我撅得老高。
“你天天鬧還鬧不夠啊!”我沒好氣的說,宣子這個孩子,越來越管不住了。
“他缺少嚴罰!”跟在後面的趙衰,他走得慢,這時纔剛剛一腳踏進來。
“怎麼了?”我走到榻前坐下,拉着宣子坐起來“你怎麼又同你爹吵架了?”
“爹爹他每次同我出去,就只是四處走走,他走得又慢,不痛快,沒樂子。”宣子小聲嘟囔着。
“哼,你怎麼不同你娘講實話?”趙衰聲調擡高,伸手指着宣子,又看向我道“他竟然想去郊外獵獸!”
“獵獸有什麼不好,豪氣干雲,像你整天畏畏縮縮.....”宣子猛然站起來,高聲頂撞趙衰。
“啪——”趙衰一個巴掌,扇在了宣子臉上。
宣子瞪着趙衰,竟然踮起腳,也揚起手,要去扇趙衰。
“宣子!”我趕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按了下來,如今我不使點內力,完全按不住宣子。
“孃親,我都八歲了,我想學獵獸,做個威風凜凜的漢子。”宣子雙眼裡全是柔軟的委屈,這是一張滿是無辜的臉,我每次看到他這副表情,總是又心軟又心疼,不由自主的想偏袒寵愛他,於是我忍不住勸趙衰道“算了,他想去打獵,你就讓他去打。”
“那你帶他去打啊!”趙衰第一次衝我吼叫。
我剎那間愣住,就好像那一年在新鄭,他粗魯的推開我叫我自重......
“衰”我上前想同他好生說話,他卻頭也不回的離開的屋子。
於是趙宣子八歲那年,我開始帶他去獵獸。
可惜我空有一身武藝,卻沒有一次不是空手而歸。獵獸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季節,天氣,地點,時間,瞄準,方法,習性,資源,條條道你鬥得摸清楚。
我終於帶着宣子,在一個未時的雨後,於荒草叢邊,高瞄準,準拉弓,英英勇勇,打得一隻野雞。
“怎麼樣,你娘我厲害吧?”我拎着野雞,得意洋洋。
宣子卻是一副悻悻的樣子,瞟一眼這野雞,又往地下瞟一眼,再瞟一眼野雞,哼,這小子,明顯瞧不起我,我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左耳,想假裝教訓他。
“孃親,你快看——”宣子卻大叫了起來,我循聲望去,竟然是遠處草叢邊出現了一隻梅花鹿,紅棕色毛上起着白斑,只是它很聰敏,聽見了宣子的叫喊,撒腿就跑,其疾速如風,哪裡還追的上。
但它沒跑幾步,卻突然倒地不起,好像被人一箭射中了。
“孃親,我們過去看看。”宣子兩眼放光,異常激動,拉着我要上去看。
卻見一個人,從那草叢堆中站了起來,他手握着一張重弓,身着一身獵獸的短打,腰間別着箭筒,他沒有梳髻,只是將頭髮鬆散的系在腦後,髮絲隨風搖搖,好像身邊擺動的野草。
一晃,我們又是三年未見。他竟然還是容顏如初,連我這種不容易老的宅女,過了三十以後,都開始逐漸經不起時間變化,慢慢蒼老。
“你是重耳!”宣子記性極佳,他不過只想了幾秒,便認了出來,然後宣子上下將他打量了一遍“你會獵鹿?可以教我嗎?”
“不能。”重耳笑着搖搖頭,他伸手摸了摸宣子的頭,宣子立馬緊覺的後退到我懷裡,重耳卻笑出了聲“我只能教你,獵熊獵虎之術。”
“宣子,不準去學!”我呵斥宣子,但顯然是徒勞無功,宣子完全不聽我的話,早就走過去,伸手摸着重耳的大弓,心馳神往。
之後,我和宣子每每來獵獸,便總會遇到他,他細心的教導宣子,我每每只坐在一旁,等他們去獵,獵完了,重耳自然會將宣子帶回我身旁,然後我帶着宣子離開,他也獨自離去。我們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如此四年,我同他月月見面,卻不曾交談過一句。
但這四年,卻猶如突然加速起來一般,流逝匆匆,不再覺得難熬。
“宣子,你喜歡教你獵獸的人嗎?”我又同往常一樣,帶着宣子去獵獸,據我觀察,宣子似乎同重耳在一起,比同趙衰在一起要開心得多。
“他很強。”宣子如今已經十二,都不肯再讓我拉他的小手“但是我不喜歡。”
我看着宣子在我身邊走着,他如今已長得高過我的肩膀,嘴脣略略寬厚,很像他母親。他的性格越來越兇狠,我在想,如果哪一天他高到超過我的時候,會變成怎樣一個人。
今日的重耳,卻穿了一身長袍,並未攜帶弓與箭。
“重耳,你的弓箭呢?”宣子一直都直呼重耳,其實,除了我和趙衰,宣子一直都直呼每一個人。
重耳卻不回答他,而是走進我,同我說了三年來的第一句話“二弟回曲沃了。”
三個月前,夷吾突然撕毀盟約,率軍徵秦,誰料秦晉韓城龍門山大戰,他竟然被秦軍俘辱,囚於雍城。
這麼說,他要麼是被放回去了,要麼是逃回去了。只是管你們相愛相殺,我不樂意聽。我表情厭惡,並不開口。
“曲沃剛剛給我的密報,說勃鞮最近揮金如土,招募了很多勇士。”他並不在意,繼續說道。
我依舊一言不發。
“勃鞮就是當年在蒲城,砍掉我袖口的寺人披。”重耳緩緩說道“我打不過他。”
我想起夷吾告訴過我,重耳被寺人披追着,砍掉了袖口,翻牆倉皇逃竄。想着想着,我情不自禁問了出聲“那你如何打算?”
“曲沃如今有首童謠,說‘恭太子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就憑這首童謠,二弟就不會放過我,我來這裡,人如寄,且作坐上客,不過是因爲力尚不能圖國,如今也該到走了時候了,勃鞮此行對我而言,福禍未知......”他說到這,看着我,突然打住了,神情穆然,哎,每次說話說半截的時候,他都是這個表情。
那你就把你那半截話永遠放在肚子裡吧,不知爲何,我本來心中滿是擔心他的安危,但一聽到“圖國”二字,我的心就莫名的反感,轉瞬之間將他這個人,從心裡排斥得乾乾淨淨。
我轉身就離去,宣子這次難得的聽話,緊跟着我轉身“宣子,既然你不喜歡他,以後我們就不來獵獸了。”
宣子看着我,乖巧而毅然的點點頭。
我一路走回家,都懶得回頭,還沒進翟宮的後門,就見着一排數十輛馬車,一溜煙停在門口,家拾鋪蓋,僕人奴婢,狐偃,趙衰,先軫,魏犟,介子推,顛頡,欒枝,郤榖,郤溱......還有季隗,雋雋,璧結,七八個孩子,還有那有一車的箱子,重得車輪都壓變了形,是黃金吧。
“且居,你們怎麼都在這?”宣子跑上前去,他和先且居早就是鐵哥們了。
“宣子,我們要離開這了。”還未等先且居回答,趙衰就上回答宣子,然後他冉冉向我走來,白衣如畫“你和宣子,等會同女眷他們同車吧。”
“我們這是要去哪?”宣子刨根問底,永遠都是那麼氣焰囂張,而他身邊的先且居,只比他大一歲多,卻永遠是那麼安靜而懂事。
“去可以容身之所。”我身後傳來一個渾厚而冰冷的聲音,我不敢回頭,怕對上那一雙雙瞳。
“哈哈哈哈,可惜你哪裡也不能去!”壞人出場前都喜歡這麼奸笑幾聲嗎?我回過頭,看見一個身形適中的中年男子,看不出任何過人之處,他只是靜靜的站在,並沒有帶任何兵器,在他身後,二十位刀斧手,一字排開。
“勃鞮,我們好久不見。”重耳竟然朝他點點頭,笑笑打個招呼,好似老朋友一般。
那男子也朝重耳一笑,隨後從袖囊內掏出一塊衣袂,它因爲歲月的痕跡早就發黃了“十二年前,我讓你逃脫,以至於我這十二年,夜夜不得安寢啊。”
“哈哈,我竟成了你如此心頭大患,我還以爲,我只在二弟的心頭留着呢。”重耳收斂起笑容道“勃鞮啊,你要好好報答我二弟給你這個機會。”
“是啊。”勃鞮也收起笑顏“我勃鞮就算將你碎屍萬段,也無以回報大王啊。”
勃鞮話音剛落,二十個刀斧手四散開來,一部分欲搶佔住車馬,一部分朝我們殺向來。
勃鞮自己卻還是原地站起,紋絲不動。
重耳亦然。
“大家快搶馬!”狐偃高聲喊道,聽到他的提醒,我趕緊去搶馬“衰,上馬”我伸手想拉趙衰上馬,讓他坐在我身前,但我一隻手的力氣,根本拉不上他,他的動作太慢太笨拙,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讓他一隻腿跨粘在馬背上。
“當心—”趙衰話音剛落,我背上就中了一刀,這刀好厲害,好像劈進骨頭了,鑽心刺骨的疼痛,我還來不及反應,那刀斧手又是一刀砍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爪直接按在刀斧手的天靈蓋上,咔嚓一下,扭斷了他的脖子。
重耳,他又救了我一次。
勃鞮見得重耳先動,隨後動身,他移動的速度好快,形同鬼魅,讓人來不及反應,但重耳卻靈巧地躲開了勃鞮這一招,下一秒,他用力在我的馬屁股上一拍,馬得了命令一般,向前飛奔,我趕緊抓住繮繩,夾緊趙衰,卻忍不住回頭,正好看見重耳在看着我,他的雙瞳裡泛着擔憂,然後,我看見他來不及躲閃,中了勃鞮一掌......
他退後了幾步,起手架起,面色不改,勃鞮看着重耳,又復一笑,兩個人又對峙起來,一動也不動。
我的馬兒馱着我和趙衰,一直不停不休的往前奔,重耳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大概已經行了一里多,我終勒住馬頭,決定停下。
“你傷得很重,我來幫你包紮。”趙衰毫不心疼他的白袍,欲直接撕下一塊,用這衣袂爲我包住傷口,只是,他連撕裂的力氣,似乎也沒有.......
“算了,我沒事。”我雖然這麼說,其實背上早就痛如萬箭穿心“你先下馬,在這等我,宣子還沒有出來。”
趙衰聽了我的話,很迅速的想從馬上跳下去,但他還是不敢跳,只能貼在馬背上,一點一點挪下去。
“快點!”這一聲不耐煩的催促出口,連我自己也被自己吃驚到,趙衰也一臉震驚的看着我,帶着那黯淡的雙眼,他突然發狠般跳了下去,結果撲在了地面上,俊美的鼻子被重重壓倒。
我看着他,心中有一絲內疚,我心一橫,迅速的掉轉馬頭,折返回去。宣子還沒有出來.......
我策馬往回趕,顛簸中竟不覺得背傷的疼痛,我看見宣子居然自己駕着一匹馬,身後的先且居緊緊抓住他,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臉惶恐地奔過來。
“孃親!”宣子見我折返,惶恐之色消失,停住馬,激動的不斷喊我。
“宣子,你跟且居繼續往前,你爹在前面,你去跟他匯合。”我口中喊道,卻不停馬,我的馬和宣子的馬擦肩而過,我和一臉迷茫的宣子擦肩而過,繼續縱馬往回,他,還沒有出來......
我離着宮外還有幾百米路,便迎上了他。
他被壺叔,臼季,介子推,狐偃四人護着,無車無馬,靠一雙足的力氣往我這邊跑來,五人身上皆是染血帶傷。
再遠處的宮門那,似乎是翟王得知了消息,很多狄兵困住了勃鞮的人。
“趙夫人,你帶主公先走。”狐偃見我有馬,向我招手“狄人擋不住勃鞮的。他馬上就會追過來......”
不用狐偃提醒,我也會這樣,我打馬不偏不倚到重耳面前,不用停,我只是剛伸出右臂,他便抓住我的手,縱身躍起,坐在我的身後。
“狐偃,等會南川匯合。”重耳說着,左手帶我抓住繮繩,他一揚臂,馬兒比方纔更加了一倍速度,策馬馳騁。他的右手,卻還是緊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暖而厚實,有多少年,我不曾如這般,與他雙手牢牢相握......
我回頭望向他,抖了抖胳膊,示意他將手放開,他看來也中了不少招,蒼白的嘴角帶着血,卻是滿足的一笑,毫無淒涼之色,他緩緩說道,聲音低沉而沙啞“丫頭,我們相識已逾二十一年,等到二十五年的時候,無論是怎樣,我們都回那愛琴海上,捕魚彈瑟,共度餘生。”
好無頭無腦的一句話!怎麼突然就冒出來這樣一句話!
我一愣,凝視着他的雙瞳,看着看着我就覺得兩眼越來越模糊,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馬還顛簸着一路前行,我背上的傷因爲沒有包紮,血越流越多,我看他我們兩個此刻都會死嗎?也許就這樣死去,也是一種幸福,雖然身上傷痕累累,心裡卻毫無痛楚,馬背猶如雲端,哭泣廝殺猶如仙樂,飄飄然天地間,只有我同他......
等我們到南川的時候,趙衰,宣子,先軫,先且居,顛頡,賈佗等人已經等候在那了,我看見趙衰的目光看着我們緊握的雙手,我趕緊掙脫開,跳下馬去。
“我幫你包紮吧。”趙衰不知道用的什麼方法,事先已經撕開了白袍,給我紮起傷口來。這時,只聽得一陣馬蹄聲起,大家都緊覺的起身,細看卻是魏犟匍匐着身子,身下護着一個人,打馬而來。他見到衆人,寬慰的放聲大笑,方纔直起身子,只見他上身衣衫被砍破,露出健壯的胸肌,上面不下百處刀傷,,他身下護着的,是雙目猶帶淚痕的壁結,她顯然受到了不少驚嚇,而她身下,還壓着她同重耳的孩子姬歡,這個七歲的小傢伙,此刻竟然安然入夢,睡得香甜。
“主公,小公子和夫人安好!”魏犟跳下馬來,彎膝而跪,向重耳稟報。
“魏犟,另外兩位公子呢?”賈佗似乎並不知道實情,直問魏犟伯鯈、叔劉怎麼樣了。
魏犟臉上涌起悲傷,卻很快轉爲坦然,他雙腿跪下,抱拳說道“事態緊急,魏犟只能護住兩人,隗...隗夫人同兩位小公子,不幸遭奸人之手.....”魏犟說到這,再也說不下去,如果我沒看錯,這個豪氣干雲的漢子,第一次流下了淚。一旁的先軫看着魏犟,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
重耳扶起魏犟,一把抱住了他“重耳寡德,爲天所棄,以致讓諸位同遭罹難。”
“主公,先軫有事相托。”先軫在這個時候,走上前去“求主公允許屬下,獨自回城一趟。”
“先軫,你糊塗了吧?如今城內兇險,你回去等同於送死!”魏犟大聲阻止先軫。
“先某隻會一些小拳腳,故而剛纔匆匆出城之際,不能護全家周全,如今主公安好,且居也安好,但賤內與兒子,尚在城內,先某一定要回去尋他們。”先軫也是一抱拳,有魏犟抱拳的鄭重,卻多了一分文雅“,主公可依計前行,無論屬下尋的結果如何,都會趕回來,同主公匯合。”
重耳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默許。
先軫復朝重耳一拜,欲朝城內的方向走去,我牽起一匹馬給他,他擺擺手拒絕了我“馬本來就不夠,不必了。”說完,他昂首而去。
先軫沒走多久,狐偃同介子推,壺叔,臼季,便趕來匯合,狐偃雙腳還在奔跑,就氣喘噓噓地說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頭須把消息賣給了勃鞮,然後將我們的所有財物席捲一空,現在已經不知去向。”
“他孃的頭須,我現在身上可是一分錢也沒有!”魏犟氣憤的罵道。
大家都搜了搜各自的身上,我們一行十幾個人,都是倉皇出逃,身上都沒有什麼盤纏,乾糧之類,也是無一人攜帶了來。
失巢之獸,喪家之犬,漏網之魚,這三情形,我今日方纔感同身受。可是,我們卻不得不依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