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之地原本就人煙稀少,而今兩軍交戰,更令生靈敬而遠之,於是月明星稀的夜顯得格外寂靜。
耳畔除了潺潺溪水聲,便只有夜風呼嘯。
那溪水的源頭是淝水,激烈交鋒的主戰場,沾了血肉的水流到這裡還帶着濃烈的腥氣。
只是溪水如常,對於人世間的紛爭與糾纏卻都渾然不知,一如既往的泛着粼粼波光。
波光之中映着岸邊兩人輪廓模糊的影,一個抱膝蜷縮,一個斜倚在樹樁上。
不遠處的戰馬雖然已受了數處皮肉之傷,卻只是埋頭啃着草,連一生嘶鳴也不曾有,倒真真是訓練有素的。
林珍惜渾身都在哆嗦,還沒能從剛纔的驚懼中回過神來。
她將腦袋埋在雙膝間,衣衫上殘留的絲絲血腥氣不斷提醒着她那個可怕的事實。
她殺了人。
這和看到死人或是別人被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那個晉兵的死跟她有直接的關係。
現下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人臨死前猙獰的面孔,惡鬼一般,揮之不去。
見她雙肩顫抖,埋着頭低聲的啜泣,原本坐下來準備清洗傷口的莫聰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挪到她跟前卻又頓住。
他數次露出欲開口的神情,卻又退了回來,似乎踟躕着不知該如何安慰。
林珍惜恍惚間覺到有人靠近,下意識的有些反應過度,伸手便撓了一爪子。
莫聰雖然迅疾的躲開,卻也牽動了傷口,控制不住的泄出一絲悶哼。
林珍惜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過失,擡起那黑灰和眼淚糊成一團的臉,看向莫聰誠摯的道歉:“對不起。”
“無妨。”莫聰急忙應答,聲音卻甚是僵硬。
天知道他不怕兇殘的敵人,不怕危險的攻擊,最怕的就是女人哭鼻子。
與此同時,經過方纔哭鼻子的一番發泄,林珍惜總算覺得好了些,眼下爲了彌補自己的錯誤,她擡袖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湊到莫聰跟前欲查看他手臂上的傷口。
說來方纔那晉兵下手忒狠,想必這傷口應當不淺。
可是她才更朝莫聰跟前伸出手去,莫聰便整個人往後縮去。
她只好訕訕收回手,這時候卻見莫聰自溪中掬起一捧水,欲往傷口上洗去。
看到這一幕,林珍惜便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
她一把推開他掬着水的那隻手,溪水瞬時撒了滿地。
莫聰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滿臉驚恐的看向她,同時身子又微不可查的往後挪了挪。
林珍惜意識到自己的魯莽,方纔停住,尷尬的解釋道:“生水裡很多病菌,用來清洗傷口會發炎的。”
說着,她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衣衫,發現上面早已沾滿了泥污,於是翻起最外面的衣襬,裡面那件還是很髒,她便繼續翻,直到拽住最裡面那層素色褻衣才滿意的扯下一塊來。
當她拿着撕落下來的布條湊到莫聰跟前時,卻發現莫聰的目光簡直跟見了鬼一樣的。
他整個一個被惡棍強迫的良家婦女般的表情,還拼命躲開她是幾個意思。
林珍惜一時怒從膽邊生,舉着布條惡狠狠對莫聰喝道:“不許動,再動就不客氣了!”
想不到戰場上無比英勇的莫聰竟真的被她喝住,一時定了身形,不敢再往後退。
見他終於乖乖聽話,林珍惜這才滿意的挪到他跟前坐下,手腳麻利的撕開他手臂上被血染透的衣料,而後以布條一點一點擦拭掉上面的血污。
她邊做着這些,邊嘟囔着:“原本應該用酒精或是熟鹽水消毒的,再不濟至少也得是涼開水,現在條件有限,只能用這個先將就下了。”
擦完血污,她又重新撕下一塊衣襬幫他包紮上。
完成之後,林珍惜再度仔細查看了一遍自己的作品,方纔得意道:“大功告成。”
此時的莫聰卻是一臉被欺負了的表情,囁嚅着道了一句:“多謝。”
整個過程中,他連目光都不敢與她相觸,在被她放開之後更是急於與她拉開距離。
感覺到他的躲閃,林珍惜漸漸蹙了眉:“怎麼你好像很怕我似的?”
“沒有,沒有……”莫聰急忙否認,可是說到第二遍時卻心虛的低下聲去。
林珍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又盤桓起水霧,跟方纔替他包紮時的彪悍形象截然相反,垂下頭甚是自棄的自言自語:“也是,準是你看到我剛纔對晉兵那樣,可是我也不想啊……”
她越說越委屈,再度埋首於雙膝間,似又要嗚咽起來。
這可急了莫聰,驚慌失措的分辯道:“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的?”林珍惜擡起頭,頗有氣勢的追問。
莫聰忙避開他的目光,聲音發虛的吞吐道:“是因爲……因爲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你是郎主的……”
因他話只說了一半,又與慕容衝有關,林珍惜便止了嗚咽,追根究底的凝視莫聰:“我是郎主的什麼?”
在她百般強烈的逼視之下,莫聰終於若有似無的說了一句:“心上人。”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林珍惜似忽然自消沉的情緒中脫離出來,一個勁兒的逼問可憐的傷患。
莫聰又沉默了一陣子,最終還是被她壓迫得繳械投降,豁出去般完完整整的將話重複了一遍:“更何況阿瑤姑娘是郎主的心上人。”
林珍惜驀地愣住,可也只是一瞬間便破涕爲笑,竟似徹底將方纔的恐懼和悲傷拋到腦後,忽閃着仍懸着水汽的眼睛,再度湊到莫聰面前道:“你再說一遍,這話我愛聽,再說一遍嘛……”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觸,莫聰對於林珍惜這種前後反差極大的情緒已經見怪不怪,可是這一夜卻被她纏得十分頭疼。
不僅如此,他還覺得有些對不住郎主。
方纔那句話他原是不經意間說出口的,眼下看她這副模樣,只怕到時候去了平陽,郎主便要有得頭疼。
可話說回來,她去鬧郎主就不會糾纏他了,倒可暫得一時安靜。
經過這一系列內心活動,莫聰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的林珍惜卻不知道他心裡的這些百轉千回。
自上了戰場,她雖一直待在後方,可也始終提着一顆心不曾放下,又經歷了之前的驚懼,眼下已是倦極。
她也顧不得那許多,隨地找了一處蜷縮着便睡下了。
次日天明,兩人才啓程,林珍惜又將昨日的問題向莫聰問了一遍:“我們這是去哪兒?”
“平陽。”莫聰不假思索的答道,見她似怔愣着,便又道:“不是女郎想去平陽嗎?”
林珍惜回過神來,嘴角泛起笑意,篤定的點了點頭:“恩,去平陽,我們這就回平陽去。”
不知怎麼的,想到前面的目的地是平陽,林珍惜就覺得整個人都充滿了幹勁,這和當初去長安時的心情完全不一樣。
路上她已迫不及待的想着要怎麼給慕容衝一個驚喜,甚至忍不住和莫聰討論起來,奈何莫聰像個木頭,任她怎麼說都不答話,最多偶爾“嗯”一聲以作敷衍,一點兒有效的建議都給不出。
林珍惜卻也不在意,有什麼想法就自顧自的說着,全當莫聰是個不會泄露秘密的樹洞。
到後來,她甚至愜意的哼唱起小曲兒。
如此一來,接下去的路途便輕鬆了許多。
他們兩人一路扮作周遊的商賈,順利的避開了那些駐守的秦國和晉國士兵。
因爲人馬都受了傷,十多日後,她們才抵達平陽近郊。
回到這片熟悉的土地,林珍惜覺得空氣都沁人心脾了許多,忍不住大口的呼吸。
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那個笑容溫柔的男子,於是連平日裡每次路過都要流連的街邊小攤也顧不上瞧,直敦促着莫聰快馬加鞭的趕路。
當她遠遠瞧見立在太守府門口與人說話的竹清時,終於再也掩飾不住激動之情,跳下馬來直撲過去。
她一路衝到竹清跟前,張開雙臂便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一貫從容的竹清卻被她嚇得發出一聲驚呼,不知這是打哪裡來了個灰撲撲的人,竟當街對他無禮。
竹清拼命欲將她推開,卻被她八爪魚似的纏住。
林珍惜將路途上的灰塵盡數蹭到竹清原本一絲不亂的衫袍上,方纔開口道:“小竹清,你看看我是誰!”
竹清聽到她的聲音便怔了怔,在定睛一眼,已是驚詫的說不出話來。
“阿瑤姑娘,真的是你?”他也不掙扎了,由着她將他的衫袍弄亂弄髒,面上盡是難掩欣喜的表情,便要拉着她往府裡去:“太好了,快隨我去見郎主。”
“好呀!”林珍惜也欣喜的應着,卻想起旁邊還有別的人,便收斂了些,垂眸道:“還有客人在呢。”
方纔與竹清說話的那人自然目睹了眼前的這一幕,眼下似乎被林珍惜豪放的舉動嚇得不輕,聽她這樣一說,回過神來,連連搖手道:“不妨不妨,在下也沒有別的事了,這就告辭。”
說罷,那人便逃也似的轉身疾步而去。
這段時日,林珍惜丟臉的事情做了已不是一件兩件,早就不拘這些小節,見那人離開,回身便哥倆好的攬在了竹清的肩上,豪氣道:“走勒!”
說着她卻又想起莫聰還在身後,於是頓住腳步準備叫他一起,可纔回頭卻見方纔還立着一人一馬的巷子口竟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