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來自廣府的信使抵達天南的時候,已經是撲了個空,只找到一羣商隊和留守人員。
一片雨霧濛濛之中,我已經站在西海道境內大小十三洲、路之一的丹絨大洲,應該屬於後世馬來半島中南部的土地之上。
作爲西海道屈指可數的大洲,這裡曾是史上扶南國的從屬地區,從舉國內附到同文並軌的歸化,再到比同內地的郡縣化,唐人已經治理和經營了三四百年時間,當地以富產銅錫礦產和各色農作物著稱於世,
因此在南海都督府時期,這裡一度成爲過統領西海道的治所地,只是隨着開拓和治理的重心漸移,而治所西遷至獅子洲,如今從屬於西海道布政司,左參議府的分轄。
卻沒想到,會因爲一介歸鄉的大司徒馬擴,而變成新一輪叛亂和動盪滋生的源頭和土壤。
相對同樣氣候炎熱的天南,這裡更加的溼潤,特別是下起雨來的時候,空氣中幾乎是飽含這水分,似乎捏不把都能品控擰出水來,這對我們的火器和子藥的密封性能,是一種考驗,我們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保管和維護隨身攜帶的彈藥,防止受潮。
許多有經驗的士兵,於脆將防水油紙包的彈筒,直接貼身放置,用體溫來烘於內裡的潮氣。
我們隨同十幾船口糧、藥材和衣物爲主的輜重,抵達官軍控制的另一個據點——豐港之後,得到的是繼續護送輜重的要求,理由是官軍在後方的人手有些緊張。
當然了,因爲大件較重的物資,都裝上內河專用的水輪船,由少量海兵隊操使着先行一步了,我們走露露押送的主要是一些體積較小的輕貨馬車。爲此我在當地拿着雞毛當令箭,很是搜刮了一批大牲口及馬伕雜役,作爲隨行的運力,也算是這次額外追加任務的補償,反正徵收到了手中,就有一萬個理由不用還回去了。
得益於多年的開發,這裡高矮起伏的大小丘陵之間,正所謂是河渠廣佈,密如蛛網,阡陌縱橫,四通八達,良田沃野,綿連不絕,城邑村鎮,比比皆是,行進起來相當的方便,也幾乎沒有迷路之虞。
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經過兵火的緣故,除了驛站裡有些許駐留外,其他地方都有些死氣沉沉的味道。就算是河流之上,亦是罕見打漁或是行經的船隻。
不過這並沒有過多影響到我苦中作樂的心情,短暫停留的間歇,遮雨的大棚已經被支起來了。
幾個護兵特別撐開的雨布置下,一個便裝的人,正在奮筆疾書這一組速寫畫,
很快一組凌亂的看不出原委的塗鴉,在他的反覆擦拭塗抹之下,終於顯現出一組組人物舉止的輪廓,我自然騎着高頭大馬居於其中,揹着長銃,手跨刀劍,
用延伸到天際中漫長的軍列行伍,雨幕中的遠山蒼麓,溪流大川,作爲遼闊背景,雖然只有簡陋漸顯的線條勾勒,表情動作細節都還是一片留白,卻很有些左牽黃右擎蒼,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滄桑味道。
我不禁讚歎了一聲
“小方你的畫工又見長進了啊……”
“確要多謝將主,給我這個別出心裁的隨軍寫生採風的機會啊……”
他用溼漉漉的袖子,抹着臉上流趟的雨水,卑笑道
“博聞廣見可以明心見性,卻比躲在高門深宅,冥思苦想的閉門造車,勝長多了……”
這些畫只要打蠟之後,就能保持日新彌久,是那些請不起傳統派畫師,付不起顏料工本錢的普通人家,給自己留一幅傳家紀念的首選。
很多祠堂裡都供奉着這麼一些關於祖輩先人,生前全家福的速寫畫,雖然畫風水準參差不齊,且不乏濫竽充數之輩,但好歹是這個時代下層人民,留下自己思念和技藝的一個廉價選擇。
爲我畫畫的這個人,叫方清溪,又名方應物,別號隨清風去,卻是我在前往江寧軍的短暫旅途中,那艘花船上萍水相逢的白繪畫師。
白繪乃是那位穿越者前輩,樑公留下的爲數不多的遺存和繪畫源流之一,主要是倡導用炭筆和白紙之類,最簡單的素材來表達畫者的意境和感官,因此成爲畫者的物質條件很低,但是因爲門檻低人數衆多良莠不齊,這一脈源流也被傳統拍的畫師們,貶稱稱爲畫工或是畫匠派,理由是他們過於專注小道受自身格局所限,難以出什麼卓著的大師。
其中又分出來寫生派和寫真派,前者更注重整體感以簡明概括的場景著稱,而後者更強調細節的雕琢,更加精緻工巧,以人物繪像接近社會上層的喜好
據說寫生派起源於數百年前,龍武軍中那些專業培訓出丨來的測繪人員;她們不但有勘察山川地理的學識,已受過相應的畫工的訓練,因此風格偏向粗擴樸實無華。
而寫真派,又稱花間派,祖源可以上溯到乾元年間,作爲大宗正漢中王家的浪蕩子李祁,這位宗室子弟亦是樑公的死黨和擁埠之一,身兼敬重好多個上層子弟結舌的召集人身份,他早年最大的一向樂趣,就是尾行京中那些容姿出色女性,然後想辦法登堂入室或是不顧身份的爬牆上屋,尋訪窺得真貌,再由名家描繪成畫冊,輾轉品評爲一大風雅樂事。
後來又成爲教坊行院中的一大時尚,稍有些名頭的伶人女伎,都以擁有花間派的一幅寫真爲榮和自擡身價的憑據。
這位宗室子的一生荒誕浪蕩,實在乏善可陳,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他叛經離道,執意迎娶風塵中人的舊好,而引的朝野譁然,自覺家門蒙羞的大宗正,憤然斷絕父子關係而開革出宗室玉冊。
不過所幸他有一位足夠強力的庇護者,最後變成保留宗室身份但破門出戶,特旨就藩辨析都護府更加遙遠的嶺外寧遠之地,非招不得奉還的變相流放九千里,因此他也成爲第一位分藩海外的宗室。
他在域外域外開枝散葉,其中的嫡流在乙未之亂後,被樑夏大軍擁入安西都護府境內,建立了所謂的北唐小朝廷,以招攬和收納被國朝迫害的各支龍武遺脈。
後來瘋帝一脈的李唐宗室,在永嘉大進軍前後,被各地藩鎮殺戮殆盡之後,北唐小朝廷的第三代李文革,又在河攏諸道的西軍護送下,與西京城下大敗南朝聯軍,最終進入洛渡,登基爲承光帝,重開山河再續大唐國統,是爲現今北朝洛都天子的祖源。
因此,寫真派在這個時空軌跡中,頗有些興盛,亦是出過溫庭筠,李商隱等名家的。這位方應物,就是師從其中寫真派的一脈。
只是當初本以爲只是路途偶遇的片段,沒想到時隔數月之後,他機緣巧合的也來到了南朝投親兼謀生。
只是這位隨清風去的運氣不太好,來到畿內的時候,他想投奔的人早已不再,且音訊全無,他只能困局在城外某個骯髒的旅店裡,坐吃山空一邊尋人,正逢清遠軍亂,他被成羣難民裹挾着進了廣府,卻發現自己的行囊包裹用具全部失落光。
只剩下幾隻隨身碳筆,於是不得不走上沿街買畫的路子,可惜的是他生不逢時,要是平常年景再怎麼不濟,以廣府之富庶繁盛,多少能混個果腹。
然後現今局勢緊張,貧苦人家要爲生計奔忙,稍微殷實的人家,也要爲一日三漲的騰貴物價而發愁,卻是根本沒有人要買他的畫技,至於那些略有身家的富室,自有相熟的畫師和門路,也看不上他這點末微手藝,作爲北地口音的陌生外鄉人,他甚至連靠近這些人家的門內的機會,都沒有。
當街區行乞,又爭奪不過那些身強力壯的本地老團戶和地骨皮,被人折了吃飯的傢伙,套頭拉到黑巷狠狠教訓丨了一頓。連驚嚇帶毆傷,然後又得了風寒發了高燒,走投無路絕望之下,居然傳到馬車前來討死。
幸運的是這輛馬車裡,坐着前往寶泉街的謎樣生物,不過他身邊的人,對於這種疑似碰瓷的手段很有經驗,當即派人去檢查,若是作假欺詐的就打個半死再送官。發現只是個高燒病人之後,本來是想把他扶到一邊自生自滅好了。
結果當時的謎樣生物趕時間,沒空發話處理,處理的人不敢擅作主張,就這麼糊里糊塗的帶回了老街,靠一點湯水挺屍挺了兩天,菜想起好友這個個累贅,準備叫醒問清楚就打發掉。
結果他倒是認出我來了,好歹我看在這個亂世之旅,居然還能再次相逢的那點可憐概率之上,花點錢給他治傷和調養,就當可憐貓狗一般。只是他傷好之後,似乎要變了個人下定什麼決心,發誓要報答我再生之恩。
問題,我需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師的報恩麼,不過好在他也不是真的毫無用處,最後我用一個月三緡零花錢家包所有工筆物料的代價,將他簽下來作爲我的私屬畫師。
這次也帶在軍中,每天都要留下幾副寫生,作爲我軍旅生涯的某種變相記錄。
廣府,清泉老街
一疊子先行寄回去的寫生,也被送到了羅氏大宅的某處書房裡,一張按照人體特別定製的特大號書桌上,翹着兩隻粉嫩的光腳丫子,卻看不到人。
舒服的仰靠在彈性藤椅上,毫不在意露出大截白生生大腿和裙下風光,做伸直放鬆狀態的謎樣生物,正在一邊看着這些裝訂好的寫生,一邊露出某種小女生的情態,在碎碎念着什麼。
“多畫點風景啊混蛋”
“我要看一羣糙爺們於嘛……”
“老孃又不是耽美愛好者……喜歡看一羣美型肌肉男,腦補他們攪基曖昧
然後,她又忍不住啐了一口。
“這是什麼審美觀啊,也實在太惡意趣味了把……”
“又是圓笠,又是頸簾的,”
“你這是coB鬼子進村的……”
“而還是中古霓虹和近代版的混搭亂串……”
“什麼土壘之戰,這不是鐵炮隊大戰騎兵的長莜翻版麼……”
“你以爲我沒玩過信野和太閣啊……””你那裡那裡長得像那隻第六天魔王牌燒烤了……“
自言自語聲中,書桌上堆得老高的賬冊薄籍,代表着成千上萬金錢流水的文書,就這麼被她毫不客氣的墊在腳下,隨着搖搖晃晃的動作,灑落在地上。
知道名爲阿紫的女官,重新送進來的單據,纔打斷了她片刻安逸和偷閒。
“我靠,又要定製服裝,一人寒暑各三件……”
“爲了你這點突發奇想,又要多花了三千緡啊……”
謎樣生物很是煩惱的搓了搓額頭上並不存在青筋和皺紋,抱怨道
只可惜這副外表和形象,實在難以服衆,也拿不出檯面去,因此就算她有萬般的手段和見識才具,也只能退居幕後發號施令,一切都只能假借某個男人的名義,才能得以順利行事,就算被賦予了幾乎全能的權柄,又有什麼用處呢,她忙碌的一切只能替人做嫁衣。
一想到這裡,某種心裡不平衡,再次讓她對着面前毫無一物的空氣抓狂起來。
“你在外面帶兵遊山玩水爽了……”
“可老孃爲什麼要承擔這種責任啊……”
當清萌可愛的哀鳴和抱怨聲,從房中傳出的時候,周旁的人都已經見怪不怪的各行其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