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思慮好久纔想出來的方法, 本以爲范仲淹會同意,結果,范仲淹卻皺着眉道:“你也說過自己不信神佛, 怎麼想出這種荒唐的辦法?一旦處理不好, 引起百姓的反感,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范仲淹不是不知道李靜想出來的方法是一條捷徑, 可是, 他不忍心讓李靜懷着“騙子”的負罪感拋頭露面,更加不想看到當地的百姓盲目膜拜或者盲目驅趕李靜的瘋狂。
被這樣不客氣的回絕了,李靜臉上有些掛不住。確實, 沒有信仰的人利用他人的信仰心理是一件很卑鄙的事,不管爲了什麼目的也好。
“如果不行的話, 那就只能從最笨的方法着手, 讓百姓真正瞭解修築海堰的好處了。只是, 這樣花的時間會更長一些,你別心急纔是。”李靜說着, 擠出一個笑容。
范仲淹看了李靜一眼,有順着李靜的目光看了眼家門前的瓦礫廢墟,沉吟半晌,終究開口道:“隨你喜歡吧,只是, 別累壞了身子。”
李靜吐出一口長長的嘆息, 抓住范仲淹的手道:“謝謝你, 我會盡早說服那些鄉民的。”
范仲淹只是面色沉重的撫了撫李靜的髮梢, 什麼話都沒有說。
當一個人誠心想爲一些人做事, 卻遭到那些人自身的反對和抗議時,即使心中的堅持多麼執着, 總是會有些許沮喪和無奈的。
李靜說了按照最笨的方法說服百姓,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換上了粗布衣服,和錢裕僱來的工程隊一起,建造被潮水沖毀的房屋。
也不知道李靜說了些什麼,過了不惑之年的工頭,居然不反對她一介女流留在隊伍當中,還親自教給李靜刨木花,當然,這樣的結果是,李靜初始的十天都在刨木頭,導致她的手心滿是血泡。
晚上,李靜回到他們寄居的寺廟,想要抱抱孩子時,謝氏卻怕她的手弄疼孩子而不讓她碰,兩個已經會說簡單話語的孩子,對於一整天不見的孃親,居然不是撲上來親近,而是有些嫌棄的躲開。
分明是喝她的奶水長大的,比起李靜來,不管是活潑的女兒,還是內向的兒子,似乎都更喜歡親近謝氏和朱婷。
以前李靜天天守在他們身邊還看不太出來,自從李靜開始每天白天不在他們身邊,兩個小傢伙越發的不待見她這個孃親。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有孫兒在身旁的心理作用,也或許是在宋州小半年的調養起了效用,這一年,謝氏的身體,比往年好了許多。
最起碼,沒有再疼的不能入睡,拄着柺杖也能走路。
而謝氏知道李靜想要出門幫助范仲淹以後,也沒有開口阻攔。
一個月下來,李靜都在刨木頭,她家新房的百分之四十的木材,都是她親手刨出來的。等她家的房子建好之時,那位工頭說李靜刨木頭的手藝,都可以出師了。
當然,這也不排除那位工頭故意調侃的成分,不過,看李靜重新長起來的一手繭子,和她迅速瘦下來的身體,也能猜到她這一個月的專注與努力,就如少年時習武那般的專注。
瘦到與生產前相差無幾的體重的李靜,在全家搬回她出了一份力重建好的房子之後,跟富弼仔細問了修築海堰的細節和其中的利弊之後,開始每天出外奔走。
沒有人知道李靜在忙些什麼,她總是每天吃過早飯就出門,很多時候,回來時趕不上晚餐,回來後,匆匆看過兩個已經睡下的孩子,就在書桌前寫寫畫畫的忙碌。
不過,這段時間,西溪的百姓,卻是看到了一個身影不斷的在鹽竈、廬舍、水田之間穿梭,而她從初始的一人,到後來的兩人、三人,一個月之後,身後竟有十幾人一起奔走。
而不知道是李靜的奔走起了作用,還是滕宗諒最終藉助了兵力強力征召徭役起了作用,或者是雙方的努力一起見了效果,這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據說是一個適合破土動工的大吉日子,范仲淹站在海陵的古海堰舊址,對徵召而來的四萬三千六百二十三名兵夫,發表了海堰動工的演說。
而其中,應李靜的奔走心甘情願加入的,不過九百三十六人,不足零頭。
對於李靜的挫敗,范仲淹攬着她的肩溫言安慰,並且,跟李靜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和富弼、秦廣一組,監修十分之一的海堰。
李靜本以爲這幾個月任她自由奔走已經是范仲淹的極限,畢竟,事實證明,她的“星星之火”的努力,最終沒有形成燎原之勢。
可是,范仲淹卻說,與其交給別人,不如交給從初始開始測量海岸線,又對海堰的圖紙、材料熟悉,加上在西溪當地也有一定的人氣的李靜來主持西溪的那一段海堰,他更放心一些。
雖然范仲淹給予了李靜那麼高的評價,可是,真正開工之時,管理調度兵夫的人是秦廣,負責清點材料,監督工程質量和進展的人是富弼,李靜,除了和她召來的那些人一起做最基礎的勞作,也就是偶爾在大家士氣低落之時,拿着自制的喇叭唱幾首從給她家建房子的工程隊那裡學來的勞作之歌,鼓舞一下士氣。
而這些,只要交給每一組的頭頭,甚至會比她做得更好。
即使查知了自己的無用,李靜還是決定儘自己的一份心力,畢竟,這可是一項流傳千古的工程。
說是虛榮心也好,說是榮譽感也好,李靜想要這項工程中,融入自己的汗水和心力。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李靜所在的這五千人的小分隊,就築起了西溪海岸線的八分之一,照這樣的緊張,來年大潮來臨之前,整個海堰就可以竣工。
那些兵夫中甚至有人調侃說,爲了海堰的早期完工,就是大年初一要他們繼續開工也無妨。
雖然知道這是一時的調侃,不過,由此,李靜也看到了大家的士氣,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據她所知,十段工程中,她們這一段,是進展最快的,而且,是唯一一個沒有出現偷工減料、消極怠工的。當然,關於後者,並不是真的沒有,只是富弼和秦廣暗自處理了,沒讓李靜知道罷了。
臘月二十二,小年之前,是工程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李靜早早的就去了海邊,跟支了帳篷住在海邊的大家打過招呼之後,拿起自己專屬的鐵鍬開始幹活。
當初第一個被李靜說動的青年許傳一,如今儼然已經成爲一個千人分隊的小組長,看到李靜過來,迅速的扒完碗中的飯粒,跑過來拿起了自己的鐵鍬。
對於這位當初一心反對修建海堰的耿直青年,李靜沒來由的覺得親近,還跟他媳婦換了手帕,認了他家的寶貝兒子做乾兒子。
對於這個每天都使出一百二十分力氣幹活的青年,趁着休息的時間,李靜笑着開口道:“你家大寶最近會說話了嗎?我女兒可是能說出‘別煩我,我要睡覺’,這樣長長的完整句子了。”
青年在李靜不注意的角度,投給了她一抹同情的眼神,才憨厚的開口道:“昨天下工之後,孩子他娘抱着大寶來看了看,大寶跟俺說了‘阿爹,加油’。”
比起“別煩我,我要睡覺”,短了一倍以上的“阿爹,加油”,顯然更足以讓人驕傲。
李靜灌了一大口水,隨手抹了下嘴角道:“我兒子大前天也說了‘孃親,抱抱’。”
其實,當時範天成一邊躲着李靜微涼的手的襲擊,一邊說“孃親,不不”,只是李靜作爲母親的先入爲主,讓她聽成了“抱抱”,不過兒子小胳膊小手的反抗,把他抱在了懷裡,還興奮的在他臉上印下了兩個大大的口水印,讓本來就有些犯困的小天成,眼角都滲出了淚水。
只是,小小年紀的孩子,就不愛哭鬧,昏暗的燭光下,李靜沒有看到兒子的眼淚,還以爲自己終於召兒子待見了。高興的半宿都難以入睡。
知道真相的謝氏、朱婷,還有小萍,第二天看到李靜掛着黑眼圈的笑臉,都沒捨得戳穿真相來打擊她。
雖然從李靜以前的抱怨來看,許傳一很質疑她這句話的真實性,不過,他還是露出笑容接口道:“範夫人真好,兒女雙全。等再過兩年,大寶不用人帶了,俺也要再生一個姑娘。”
“不是你,是桂枝妹妹生吧。”看着許傳一一臉嚮往的表情,李靜忍不住出聲調侃。
面對李靜的調侃,許傳一隻是紅着臉樂了樂,也沒有反駁。
本來晴朗的天空,過了晌午,突然陰沉了下來。
而乾旱了整個冬天的西溪,在臘月二十二這天的午後,迎來了第一場雨水。天氣寒冷,說是雨夾雪更合適一些。
突如其來的風雨,讓並兵夫們都有些慌亂。
不瞭解當地天候的李靜,以爲這風雪只是暫時的,還鼓勵大家加把勁,在風雪加大之前,結束剩下的爲數不多的工程。
多年以後,李靜每每想起來,都要爲自己的無知而悔恨。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雪,比李靜想象中暴烈了許多,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地上已經是一片泥濘。
這個時候,李靜想到的,卻是那些可惜了的石料,還在指揮着人們至少把剩下的材料搬回倉庫。
可是,一陣大風颳過,卻連扎得並不牢固的帳篷都吹跑了。
在另一端負責監工的富弼,大聲喊着讓大家扔下手中的活離開海岸,可是,風雨太大,加上兵夫慌亂,聽到的,卻是少數。
而李靜更是仗着自己的武功底子,不願放下眼前的活計功虧一簣的離開。
她的堅持,導致許傳一爲了救她,被大風吹垮的支架砸住,而李靜的一時慌亂,又讓想要救出支架下的許傳一不顧周圍的她,差點被另一塊落下來的支架砸着,及時趕過來的秦廣用掌力將李靜推開,而他自己,卻來不及躲閃,也沒有另一隻手再揮出一掌,而被落下來的支架砸住了頭部。
不知道是李靜的幸運還是不幸,她中了秦廣一掌飛出去之後,頭撞到了身後的圓木,暈倒了。
等李靜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過午,那場突入其來的風雪恣肆了一夜之後已經結束,天空也已經放晴,除了陰涼之處,甚至沒有絲毫積雪。
可是,因爲那場雨雪,包括許傳一和秦廣在內,她們那一組,有十五人死亡,數百人受傷。
而她們那一組,因爲富弼的臨危指揮得當,還是傷亡最輕的。
這場突入其來的風雪,總共有兩百七十八人遇難,七千多人受傷。
出了這樣大的事,本來就預定停下來的工程,自然是擱置了。
知州張大人親自前來查問,並告訴范仲淹,暫時停止動工。
李靜頭上裹着紗布去了許傳一的家裡,她甚至做好了下跪請罪的準備,可是,許傳一的妻子桂枝卻是笑着跟她說“請範大人一定要修好海堰”,明明是哭紅了一雙眼睛,卻還是對她擠出了笑容。
對於李靜拿去的銀子,桂枝也沒有接受,她只說還有比她們母子更需要這些銀兩的人家。
李靜讓錢裕幫着桂枝辦了許傳一的喪事,即使她說想把桂枝接到家裡,桂枝也推說她還有鹽竈要忙碌,走不開,而拒絕了。
許傳一的家裡,僱了三五個人經營着一個小規模的鹽竈,在當地勉強算得上小康家庭。可是,許傳一走了之後,桂枝一介女流,又帶着一個孩子,她家的鹽竈,十有八九就要倒閉了。
即使這樣,桂枝還是沒有跟李靜一起離開。
比起許傳一的妻子桂枝來,朱婷和秦海更讓李靜無顏相對。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爲了救無用的她,以秦廣的身手,即使是獨臂,也斷然不會葬送在那場風雨裡。
這一刻,李靜體會到了當年秦漢的心情。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寧可當時死的那個是自己。
家裡人,包括朱婷和秦海在內,沒有任何人責備李靜,反而還安慰她、給她做壓驚的湯。
李靜哪裡需要安慰?哪裡需要壓驚?
可是,如今發生這麼大的事,范仲淹忙着處理善後,又有人藉此上奏了朝廷要中止工程,他爲了工程繼續而焦慮。李靜即使心理處於崩潰的邊緣,也不忍心在因爲自己的無用而進一步增加他的煩惱。
請打起了精神,李靜給宋州寫了信,在秦廣的靈柩停滿了七天之後,三十這一天,和朱婷、秦海一起,扶着秦廣的靈柩,踏上了回宋州的行程。
謝氏紅腫着眼睛爲她們送行,並囑咐李靜孩子有她照顧,讓她在宋州看着秦廣入土,多陪朱婷一段時間。
天知道,李靜現在最不敢面對的,就是朱婷。
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正月十八這一天趕回了宋州。
秦家早已佈置好了靈堂,只是,秦老夫人朱氏,卻不讓朱婷參加秦廣的葬禮。
無理取鬧的說如果不是她這個狐狸精,他的兒子也不會留在西溪,也不會讓他們再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靜能夠理解秦老夫人的傷心,也能夠理解她不得不遷怒於人的心理。
可是,這件事,要說有錯,也是李靜和秦家一家人的錯,朱婷並沒有錯。而失去秦廣,比起秦老夫人,比起秦家所有人,她纔是最傷心的那一個。
儘管知道自己並沒有立場,李靜還是拿出了朱婷與秦廣的婚書說,如果秦老夫人不讓朱婷參加葬禮,她就把秦廣葬在她在山上的別院,不讓秦家人去祭拜。
李靜知道,她這樣做,不過是裡外不是人而已。
即使秦老夫人沒有說出來,她並不懷疑,老人家對她的恨意,並不下於朱婷,甚至更勝過朱婷。
只是看在她從小在秦家長大的份上,纔沒有對她發作罷了。
最終,是一直沉默的秦勇站出來說,讓朱婷爲秦廣戴大孝。
葬禮過後,朱婷拒絕了李靜的邀請,帶着孩子住在了秦家。她說要爲秦廣守孝。秦海跟朱婷住在了一起。
李靜沒有住回李家,也沒有住到山上,而是在秦家附近租了房子獨居,每天都去秦家看望朱婷。
朱婷每次都微笑着接待李靜,並不跟她講她的傷心,也不說她在秦家受的委屈。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三月,范仲淹來信說謝氏病危,李靜不得不告辭了朱婷,請了喬戎一起,日夜兼程的趕回西溪。
李靜回去時,謝氏躺在牀上,不過數月,卻是骨瘦如柴,只是,一雙眼睛,格外的發亮。
謝氏連范仲淹都趕出了房門,招呼李靜坐在了牀邊,問了李靜朱婷的狀況,跟她說了兩個孩子這幾個月的點滴變化,還跟她說了范仲淹小時候的許多事情,謝氏說得很輕快,難得的,握着李靜的手,一邊說話,還對李靜露出了微笑。
蠟燭燃盡的時候,謝氏停止了說話,帶着一臉安詳的笑容閉上了眼睛。到她嚥氣前一刻,她都緊緊抓着李靜的手不允許她叫范仲淹進門。
李靜從謝氏慢慢變涼變硬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拿手帕擤了擤鼻涕,打開了房門。
這一夜,范仲淹拉着李靜的手,坐在謝氏的牀前,既沒有哭,也沒有說一句話。
可是,李靜看着他鬍鬚滿布的沒有表情的側臉,卻痛得撕心裂肺。
而李靜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緊緊的反握住他的手而已。
由於謝氏有過改嫁的經歷,而范仲淹又恢復了生父的姓氏,不管是蘇州的範家,還是緇州的朱家,都沒有謝氏的靈位。
最終,范仲淹接受了富弼的善意,把他的母親安葬在洛陽白馬寺附近富家所屬的後山。
謝氏的七七過後,范仲淹並沒有繼續留在洛陽爲謝氏守靈,而是帶着李靜和全家人,啓程去往了宋州。
路上,李靜第N次的問范仲淹:“這樣真的好嗎?”
范仲淹輕撫着李靜的手道:“逝者已矣,即使我在孃親的墳前守着,她也不會回來了。而岳父大人尚在,我不想讓你他日跟我一樣體嘗‘子欲養而親不在’的追悔。三年之後,我怕是依然宦遊,那麼,至少這三年,我想陪你在他膝前盡孝。”
這個時候,李靜感動的話聚集了一籮筐,而她所做的,卻只是回握住范仲淹的手,靠在他瘦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