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李靜也開始上起了蹴鞠課。倒不是她自己喜歡,也沒有人強制她。只不過,每隔十天,滿院子就剩下她自己一個人,整日圍在自己和摩西身邊的人都熱熱鬧鬧去忙別的事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七月初七,李靜第三次上蹴鞠課,剛剛學會了用腳顛球的她,很不幸的,不到半個時辰,就皺着眉頭捂着肚子離開了那個院子。
李靜女子的身份,目前整個書院,知道的,也就只有摩西、李讓、萬麒、魏紀四人,李靜生理期極其規律,總是每個月初八到來。
可是,這一次,顯然老天爺給她開了個小玩笑。
用上輕功回房換了衣服,加了護墊。李靜把換下來的衣服放在包裹裡,下山回了別院。本來,她還跟摩西他們商量好了晚上去看宋州城的花燈會呢。趴在窗前,下腹一陣一陣的灼痛感,讓李靜打消了出門的念頭。
由於喬戎的藥方,和紅姑的將養,半年過後,李靜在生理期到來時基本上就沒什麼感覺了。除非•••李靜看了看空中大大的太陽,心中嘆了句,果然,生理期還是跟風溼不一樣啊。
可是,就在李靜鬱悶着不能參加第一次同學集體遊,不能看到那個裝乖的王炎在滿街的姑娘面前暴露本性之時,未時時分,也許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心聲,本來蔚藍的天空,飄來一片黑雲,然後,不出一盞茶的時間,本來晴朗的午後,居然變成了黑暗的黃昏,而地面上,也開始落下一個個的雨點兒。
都入秋了,這場雨卻像夏日的午後陣雨那般,來勢洶洶,隨着這場雨一起來的,還有門外一個走錯路的牽着一匹瘦瘦的黃馬的青年。
本來,青年只是想敲門問路的,可是,在他敲開門的那一刻,天空突然變黑了,豆大的雨點兒,毫不客氣的落了下來。
俗話說,“人不留客天留客”,李興一看下雨了,想都沒想,就把青年拉進門,把他拽到了自己的值班室。
青年開口道謝。
李興給他倒了杯粗茶水,又拿了他兒子李和平時侍弄花草時擦汗的布巾遞給青年道:“喝口水,擦擦。”
青年顯然是渴了,禮貌的跟李興道謝之後,吹了吹浮着的茶梗,也顧不得燙,一口氣喝下了小半杯茶水。
喝水過後,青年拿起李興遞過來的布巾略微擦了擦臉上和頭巾上的水漬,把布巾疊好,雙手遞還給了李興。
李興接過布巾,隨手掛在牆上對青年道:“坐吧,別客氣。看這天氣,這場雨少說也得下上半個時辰。看你這打扮舉止,是到山上求學的學子吧?你到那裡可是來對了,我家主人和三少爺,都在學舍求學呢。我家三少爺你知道吧,宋州城知名的‘如玉公子’,十二歲寫得文章就讓•••”李興說着,撓了撓頭,咕噥道:“哎,讓人什麼來着。總之,就是紙比金貴。對,紙比金貴。我家主人,也很厲害,他的琴技,簡直比神仙彈得還好聽,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好得沒邊了。過年過節,都親自下廚,讓我們上桌吃飯。你能想象嗎?像老頭子我這種伺候了人家一輩子,只敢看主人腳尖的人,居然有幸上主人家的桌子,吃主人做的飯。我跟我家那個小兔崽子說了,有這樣的主人,那是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得好好伺候主人,不能因爲主人心善、年紀小,就欺負他。”
李興自顧說着,完全沒有注意到青年不住拿眼神看向門外的雨簾,滿面擔憂的看着那仍在雨中的瘦馬,和馬上那兩個不知道防不防水的箱子。
可是,出於一直以來的教養禮貌,青年並沒有打斷李興的話語。
直到李興說完,青年才神色尷尬地道:“在下朱希文,緇州長山人,因慕應天書院聲名前來求學,不慎迷路,望長者告知書院所在。”
說着話,青年還不斷神色擔憂地瞟着門外雨中的瘦馬,只想趕快到得書院,讓馬兒也能避避雨。
李興聽青年雖然咬文嚼字,可是,其實一直沒有聽他說話。正要發怒,可是,隨着青年的眼神看了眼雨中那批瘦馬,一拍自己的屁股道:“看我老頭兒,果然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怎麼能讓那麼金貴的牲口淋雨呢。我家主人的那個小巴要是淋半點雨,能把主人心疼死。你現在這待會兒,我把你這金貴的牲口安置到馬廄去。”
李興說着,批了蓑笠就要出門。
青年攔住李興道:“怎好意思勞煩長者?長者告知書院所在就好。”
李興沒理會青年,不,具體說,是瞪了他一眼,然後出門,三兩下解下了青年系在馬屁股後面的行李,把行李搬進屋道:“如果讓人知道我在雨天把客人往外趕,那不是給我家主人臉上抹黑嗎?後生,你別心急,且在這坐着,我先安頓了你的馬。然後把你帶到內院,讓紅嬤嬤給你熬碗薑湯祛祛寒。書院就在前面拐角的山上,跑不了。”
於是,兩柱香的時間後,青年就被李興半拉半拽着拉到了李靜那節院子的客廳。沿着迴廊走,戴着蓑笠,青年的身上,也打溼了打扮。那一雙鞋子,更是完全溼透了。
這麼大的宅子,一路走來,青年竟是沒有看見人影,也沒有聽到人聲。李興的熱情,伴着天際劃過的一道閃電,只讓青年有些瑟縮。
李興拉着青年的胳膊喊了兩句“紅嬤嬤,紅嬤嬤”,過了片刻,青年看到了一個跟她母親打扮年齡相仿的黃衫婦人。
紅姑正在房裡做針線活,聽到李興大喊,以爲李靜又哪裡不舒服了,慌忙放下針線出門,卻看到李興拽着一個跟錢賬房打扮相仿的青年。
“興伯,少爺今日身子不舒服,在房裡休息。您不在門口看門,怎麼跑到內院來吵嚷?”
李興放開青年的胳膊,對紅姑道:“這後生正好在下雨的時候敲開了院門,我能不讓他進來躲雨嗎?要是讓人知道我在這麼大的雨天把行人擋在門外,我被人戳脊梁骨事小,主人的名聲壞事大呀。”
紅姑覷了覷眉道:“留下就留下了,怎麼還把人帶到後院來了?還扯到少爺身上,怕是你自己閒家裡太悶了。想留這後生聽你說話吧?說話小聲點兒,少爺今兒真的不舒服。”
紅姑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李興着急的吼道:“紅嬤嬤,等等,這後生剛纔淋雨受了寒,你給他熬碗薑湯再去忙。”
紅姑看了看青年,確實是身子溼了大半。
她頓了下道:“那行吧。你去找錢賬房,我看這位公子衣服也得換換。”
紅姑說完,不帶青年拱手道謝,就放下門簾,進了裡屋。
李興看了青年一眼道:“也是,都是我老糊塗了。來的路上沒到錢賬房那裡打聲招呼。你先坐着等着,我去跟他借身衣服。”
李興說完,不待青年說話,就披上蓑笠急匆匆離開了房間。
青年伸出手,想跟李興說他的行李裡面有換洗衣服,可是,一聲悶雷阻礙了他的發聲,雷聲過後,李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迴廊處。
青年慢慢的把手收回來,半張的嘴也合上,開始打量他所處的這間客廳。整間客廳,被打掃的不染纖塵,但是,或許是因爲陰雨天的關係,客廳裡陰冷的感覺不到絲毫生氣。四壁只粉刷了□□,即使是廳中間衝着門口的牆上,也是沒有任何掛畫。房間裡,看不出任何與主人品味、身份相關的擺設。
青年從四壁拉近目光,廳中的擺設,除了正衝着門口的兩把太師椅,就是兩排各八個座椅,雕工精細的桌椅,但是,卻沒有上漆。青年伸手觸摸了下自己面前的木桌,上好的黃花梨木,普通的大戶,用這樣的木材做屏風雕刻都嫌奢侈,屏風做好之後,必是精心上色護養,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的。可是,這家主人,居然隨便的做了一套桌椅。
微微移目,青年在桌子的左角看到了一個與房間的規格極不成比例的很容易讓人忽視的小小花瓶,瓶中只有一支獨枝的花,豔麗的紅色的獨枝的花朵,與整個房間的擺設佈局格調格格不入。但是,少年移目,果然,八張桌子,每張上面都擺着一個小小的花瓶,不同於別人家擺放在桌子裡側的中間,這家的花瓶,就是擺在每張桌子不起眼的右內角。
本來該擺放果品之類的正廳中間的八仙桌上,卻是空空如也。
青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客廳,看似一貧如洗的寒磣,卻又在最普通的地方有意想不到的大手筆。這家的主人,該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念頭只在青年的心中一閃,就被門口的腳步聲打斷了。
青年轉身,看到了一個穿着粗布長衫的男子。
錢裕打眼看了青年一眼道:“在下錢裕,是這家的賬房。不知客人如何稱呼?”
青年有些侷促的拱手道:“在下緇州朱希文,本是問路,因雨天登堂入室,打擾了。”
錢裕那很少有表情的臉上,微微露出一個笑容道:“是我家門房失禮了,幽居山中,主人整日不在家,家中難得有客,唐突了客人,該是我們道歉纔是。”
青年也回了一個內斂的笑容道:“閣下客氣,讓在下愈發無地自容了。”
兩人寒暄之際,紅姑端了一碗熱薑湯進門。
待青年喝過薑湯之後,紅姑收碗臨走前看了眼他那暈染的幾乎全身溼透的衣服道:“錢賬房,我在廚房備好了熱水,麻煩你帶這位客人去換換衣服吧。”
錢裕起身道:“外面雨大,也不好把熱水提到廂房或者前院,紅嬤嬤看,把這位客人安排在哪裡比較好?”
這一排的院子,就住了李靜、紅姑、摩西、李讓、劉夫子五人,另外收拾出來可以住人的,還有李讓來時他的兩個丫鬟,一個小廝的房間。
讓客人住下人房,傳出去顯然不好;可是,其他的房間,紅姑自己卻是做不了主。
“少爺此時應該在書房,錢賬房帶着客人去問問吧。”
紅姑說了這句話,就退出去了。
青年跟着錢裕起身,在迴廊間穿行時,愈發覺得這戶人家詭異。這麼大戶的人家,怎麼來個使喚的丫鬟、小廝都沒有,穿得像是夫人的粗使婦人,帶着客人去見主人的賬房先生,還有熱情得不可思議的門房。還有,與寒磣的客廳極不相稱的,佈置極其雅緻,打眼一看,有不少名貴花木的庭院。
青年還在心間輾轉,前面的錢裕停了下來,好在,兩人之間有着三個人的距離。青年據錢裕一步時,停下腳步,往旁邊挪了半步,神色間添了赧色。他一向沉穩,怎麼如今在陌生人府上隨意走神了呢?
錢裕敲門敲了三次,一次三聲,總共敲了九聲,才清了清嗓子隔着門板開口道:“少爺,府上來了一個路過的客人,被雨淋溼了,在下想問問,把他安排在哪間房更衣比較合適?”
錢裕的聲音落下,過了一會兒,青年才聽到了腳步聲,緩慢而略微沉重的步伐,似乎聲音的主人身體並不舒服。
片刻,房間的門打開了。
門打開的瞬間,一道閃電劃過,瞬間,青年看到了一張讓他驚豔的漂亮面龐,尤其是,那眉宇間的紅色蓮花。
相對於青年的驚豔,李靜對青年的第一印象卻是驚悚,倒不是因爲青年長得如何凶神惡煞,只是青年站在閃電光芒的陰影裡,跟他背後那顆杉樹的影子混雜在一起,在這樣的天氣裡,多少就有些慎人。
而李靜,自前世起,就是極其害怕雷雨天的,雷雨天,她一定要把房間的燈都打開,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才行。當然,毀掉兩臺電視之後,她就選擇了雷雨天戴上耳機聽音樂。
這一世,每到雷雨天,她還是會習慣性的害怕,尤其是晚上和這種陰霾的天氣,不過,李靜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害怕雷雨天,每到這種天氣,她總是儘量找一件事努力讓自己沉浸進去。剛剛,她好不容易纔看進去蘇暢給她蒐集的琴譜。如果敲門的是紅姑,李靜就會選擇無視的。偏偏,敲門的是她至今仍不太擅長相處的錢裕。
結果,李靜一開門,一擡頭,就看到了兩個鬼影幢幢的身影。伴隨着隨之而來的一聲悶雷,天知道,李靜用多大的力氣握住門板,又花了多大的毅力咬住下脣,才阻止自己叫出聲來。
不過,饒是這樣,李靜的身體,隨着雷聲,還是本能的顫慄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