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李靜自己,與別院的幾人相處時,就像與朱說相處時一樣。李靜把他們慢慢放在了心上, 關心則亂, 被這份慌亂遮住了眼睛, 反而看不到聽不到他們對待她的態度的日漸轉變。
李靜用自以爲親切自然的方式與他們相處, 也期待着他們迴應給她親切自然。可是, 李靜心中有着固有的形而上的古代主僕之間的身份之別,加上紅姑那麼多年,對她都是恪守禮儀。
更主要的, 李靜轉生之前,雖說是二十歲的成年人了, 可是, 卻沒有機會踏入社會。她不懂得社會上上下級之間相處的尺度與默契。只以爲她對待紅姑他們的親近方式, 紅姑他們感受到了,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回覆於她。除此之外的親近, 李興熱情中難掩的真心但卻逢迎的態度,李和的獨有的沉默寡言中眼神動作細節之間的改變,錢裕依然的恭謹守禮中語氣措辭的細微變化,錢珏自始至終都是有心卻被李靜忽視了的態度,李靜看不到。紅姑更不用說, 李靜除了每年生日的那一晚壽麪, 從來只看到那個有着那樣決不能稱作倖的身世遭際的女人的表面。
這種事, 並不是別人點化就能明白得了的。需要有了一定的閱歷積累之後感悟, 或者被某一件事觸動臉紅耳熱地頓悟。
李靜, 顯然既沒有閱歷,也沒有那麼敏感的觸角, 所以,她現在依然迷茫着,爲如何不傷那些人自尊,不讓那些人覺得她失了主人的面子(其實,即使她在他們面前丟了面子,在她面前,他們也絕對會迴護她的面子不讓她感覺到尷尬的。李寂選擇的人,那樣的資質還是有的),而讓那些人接受她的道歉,向他們表明她爲自己的輕率,頭腦發熱喝到忘記承諾睡過去臉紅羞恥,爲破壞了大家精心準備的中秋節的氣氛羞愧難當。
可是,這些話,李靜在口中打了好幾個圈,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其實,那五個人,傷心是傷心了,不悅是不悅了,不過,從摩西那裡聽了緣由之後,他們已經理解了李靜。表現出不悅,其實正是表明他們已經沒有多少不開心了。真正不開心了,真正不把李靜看得親近了,那些人,即使是年幼的錢珏,都懂得在李靜面前很好的掩藏情緒的。
這本是一件極簡單的事,李靜稍懂得人情世故,早餐桌上,神色輕鬆的對紅姑說幾句甜言蜜語,再專攻年幼好說話的錢珏,說上幾個笑話,一頓飯呵呵樂樂的,這件事就過去了。李靜真的心裡過不去,晚上親自下廚,做幾道拿手菜,即使什麼都不說,大家也懂得她的意思的。
畢竟,他們在身份上是她的下人,而秦家,是教養了她多年的親戚,而且,秦芳和雲娘,更是秦家父子的寶貝,她有心保護他們的清譽(雖然長眼睛的都知道萬麒之所以親近秦家人,完全是看在李靜的面子上,先她一步到秦家,討好秦家婆媳母女,也不過是想緩和她的遲鈍直率而與秦夫人弄得僵硬的關係;結果,李靜難得敏感了一次,還毫不客氣地敏感到了歧路上。萬麒的殷勤,拍到了馬腿上。一向比李靜更有主人姿態對他們頤指氣使,且把李靜唬得從來不敢招惹他的萬麒,今次碰了這樣一個烏龍的軟釘子。就這一點,就足夠給空腹等了半宿的衆人提供娛樂讓他們忘記等待的不安和煩躁了),他們對李靜這種難得的通曉事故人情的敏感體貼,還是很欣賞的(掩口含笑地)。
可是,李靜是那種認真到只會走直球的人,她不懂得“無聲勝有聲”的曖昧圓滑,不懂得“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規則,只會在表達還是不表達,如何直接卻又委婉的表達才能既不傷了別人面子,又不讓別人因爲她傷了自己面子而自責這件事上矛盾掙扎。
李靜掙扎的結果是,一個下午,她都沒有想出任何策略來。這種事,她又不好意思跟摩西商量,只能悶在肚子裡到了晚飯時間。
晚飯仍然在詭異的氣氛中度過,看着李靜糾結的表情,幾人連佯裝的憤怒都裝不下去了,可是,他們偏偏又知道,空空長到了及笄,白白遊走過海上南國,一直關閉自己心門的李靜,在人情世故方面,有着直接但卻扭曲幼稚的認知,還不及錢珏這樣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她現在因爲他們表現出來的不悅糾結,他們笑着說不氣之後,她又會以爲他們故意爲了不讓她難堪故作不在意其實心中很在意而更加糾結。因此,雖然端不下去,但衆人還是強撐一口氣,繃着,端着。
一頓飯的氣氛詭異,可想而知。
晚飯過後,李靜幫紅姑洗了碗,之後,又到書房盯着《左傳•僖公三十年》那一頁發了一個時辰呆,後被紅姑敲門沐浴上牀,在牀上翻來覆去數到第六千八百三十七隻羊(中間有四次數錯了,又重頭開始數,其中一次都數到了三千六百五十二)時,李靜披衣起身,到書房研磨,費了十三張紙之後,最終,李靜找了一根放在抽屜裡的鵝毛管,用希伯來語寫了一封道歉信,在月亮還沒有從天空褪去,太陽正慢慢從海上升起之際,李靜把信用一隻箭插在了摩西的門板上,施展輕功去了書院。
李靜離開之後,隱在暗處一宿未眠的衆人,從假山、迴廊各個角落衝出來,衝搶到摩西房門前拿信。
經過了一番信封差點被□□得不成樣子的小小混亂爭搶,最終,錢珏抱着信仗着身形小巧、動作敏捷的優勢,躥出了幾個人的中心。
跑到勉強只能容得一人站立的微型假山頂上拆開信封,錢珏卻是苦了一張臉,不得不把信遞給圍在假山左側的摩西。
經過了摩西的翻譯,加上昨夜幾人在書房窗外門邊甚至屋頂喂蚊子喝露水的經驗,大家深切地感受到了李靜的歉意和直爽卻又饒舌的誠心。
中秋節這一夜,衆人小小發脾氣,李靜大大慌亂的,弄得衆人跟着又好笑又焦急的烏龍,就這樣掀過去了。
中秋之後,隨着天氣的轉冷,人們在室內時間待得更長,到了初冬,除了東京來的背景很深、據說應天知府都得低頭賠笑的劉禪劉先生的蹴鞠課,學子們幾乎不到戶外活動了。
隨着白日一天天的縮短,身上衣服一天天加厚,冬日一天天變冷,這一年,也一天天臨近末尾。
在一場十年罕見的大雪過後,書院所有的學子,甚至壯年的先生一起,掃了三天的屋頂山道,年關也臨近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書院結束了一年的課程,放假。
這一次,跟在李靜後面回她的別院的人員,又多了兩位。一位是知府,不對,應該是前知府現調入京城做了京官的王大人家的王炎,他言稱大雪封路,此去東京路途遙遠,到了東京,年都過完了,所以,他過年只寫了封家信拜年,還爲他的母親寄去了她喜歡吃的宋州特產小吃,人就不回去了。
不回家的王炎,與以前結交的那些紈絝又已經斷了往來,過年也不想去人家家裡叨擾,又從來沒有獨自一人過過年,找了諸多借口,死皮賴臉堂而皇之地跟着李靜回她那裡過年。
至於劉禪,本姓龔,因其表姑宮中寵妃劉修儀無親族,便於景德元年被封爲才人之際,對今上請願,讓其父龔美改姓劉,時年十九歲的龔禪,便因此改姓劉,喚作劉禪。劉美,甚至那位劉才人,都想過爲劉禪改名。
可是,劉禪卻覺得他的名字很好,正應了那句“樂不思蜀”的成語(龔家祖上是四川成都),而且,作爲家中的麼子,他一心只想着蹴鞠,既無心於官場,也無心於生產,自言與那個無能的後主劉禪頗像,不需要再改換名字。
劉禪自有一股經常紈絝的乖張,又極得那位中年得子的姑姑喜愛,包括其父在內,無人能管束,他說就要那個名字,居然真的也沒有人爲他更換。
劉禪雖不喜讀書,不事生產,但是,與京中許多官宦家的紈絝子弟不同的一點在於,他既不聚衆逸樂,也不嗜酒賭博,甚至沒有少年人尋美愛美的特點,只一心喜愛蹴鞠。自三歲第一次拿到蹴鞠,十幾年間,劉禪每日間蹴鞠不離手,甚至睡覺都要抱着,一身技藝戀舊得爐火純青。
劉美銀匠出身,是沾了同鄉“表妹”劉娘娘的裙帶關係,才被冊封了官職,晉級入京城“皇親”的行列,比起那些將相御史出身的皇親,劉家本就矮人一頭。劉禪又不着調,在京城沒少被人笑話奚落。
劉美曾多次厲言斥責劉禪,讓他放棄蹴鞠,至少,只在自家玩耍就好,別去瓦肆跟一幫伶人混在一起比附。可是,劉禪哪裡會聽父親的。
由此,劉禪受到的奚落甚至偶爾地痞圍攻的毒打自是不在少數,可是,就是頂着一臉的青紫,隔天,他仍然抱着蹴鞠往門外跑。
有一次,劉禪因爲跟另一位“根紅苗正”的皇親家裡蓄養的蹴鞠藝人鬥法,好巧不巧,被那個皇親的小妾喜歡上了,劉禪自是無心女子,情竇開得遲遲,否則,以他家的身份地位,即便他如何的不着調,也不會二十六歲仍沒有娶親。可是,那位皇親覺得面子受辱,加上身形矮胖,臉型面色均如豬頭肉的“福態”的他,對只比他小三歲,卻保持着玉樹臨風的健美身材,又有着集父母優良基因於一身的俊美臉龐的劉禪心聲嫉恨,當下藉着這個不是由頭的由頭,關起門來,讓人毒打了劉禪一頓,打斷了他那引以爲傲的左腿。
劉禪在外面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他的父親雖心疼,卻想讓他藉着這件事長長教訓,尤其是此事還涉及到另一位皇親家的小妾,鬧大了就是有幾十張嘴也說不清楚。性情謹慎圓滑的劉美,讓人把受傷的劉禪關在家裡,打算趁機給他禁禁足,讓這件事暫時就這樣過去。
劉禪是那種乖張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要是他真的有錯倒也罷了,分明是那個討厭的女人勾引了他,而且,他衣襟都未解,什麼都沒有做,卻平白被人打了一頓,大夫說他以後要想繼續玩蹴鞠,至少要將養半年,而他的最驕傲的左腿,以後就算不廢,也不會有往日十一的靈活了。
此仇不報,劉禪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劉禪用他那顆從來不在正事上發揮效用的聰明的腦瓜兒,沒幾天就擺脫了名爲照顧、實爲看守他的家人出門,讓交好的哥兒們僱了擔架,擡着他進宮去見從小最疼她的姑姑。
劉娥雖於年初被冊封爲修儀,又得皇帝專寵多年,可是,欺負了劉禪的,是已故郭皇后家的外甥,雖是郭家百年一出的卑劣紈絝,但是,被打的是劉娥的侄子,郭家人就算不護短,也會護短。
劉禪進皇宮時眼淚是用洋蔥薰出來的,出皇宮時,卻是真真的委屈了。
那日回家之後,腿受傷的劉禪還被其父當着下人的面把他按在長凳上在他屁股上打了板子,一邊打一邊還罵他不孝子、惹禍精。
劉禪身體受了傷,外面受了委屈,從小疼他的姑姑又對他肅顏指責,現在又被從來沒有動過他一手指頭的父親當着下人打了屁股,委屈、不甘、心涼堆砌起來,讓到了二十五歲還是如稚子一般沒心沒肺的劉禪,一下子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劉禪自被人擡回房間後,絕食了兩頓,劉美自知小兒子皮糙肉厚,又最沒個心眼,就沒放在心上,哪知,第二天下午,劉禪就發起了高熱,身體燙得像個小火爐似的,那被他情急之下沒掌握好分寸打了板子的臀部,猶豫劉禪的賭氣,沒有及時處理,血肉模糊,在七月天,都有些發味了。
這下,即使是這麼多年風裡雨裡行來的劉美,心間也有些慌亂了。劉禪之所以一直那麼不着調,除了劉娥喜愛護佑他,自是因爲“丈夫亦愛憐其幼子”,且“甚於婦人”,他一直沒捨得管束於他,兩個長子都被他悉心栽培了,如今與朝中權貴聯姻,漸漸地也成了他在政事上的左膀右臂,最小的兒子,自幼便性情乖張,偏又極對他的脾氣,不管他在外面多忙,多麼絞盡心力,被人多麼排擠欺侮,只要回到家看到小兒子那張無憂無慮的小臉兒,他總覺得心中所有的煩惱都瞬間煙消雲散,不自覺就會對他露出笑顏。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柔軟的自己也沒有辦法自控的地方,劉美最柔軟的那塊地方,沒有給了他因爲利益關係而結髮的妻子,卻給了他的幼子。
即使知道“子不教,父之過”,劉美始終沒有狠下心來管束劉禪,就想讓他隨着心意快快樂樂的活着。
劉禪這次受得委屈,劉美自然是記在了心上,只是,現在跟郭家對上,無異於以卵擊石,不僅報不了仇,還會殃及地位日漸穩固,但仍受到朝中多數人非議的劉娥,讓多年的隱忍經營功虧一簣。
劉禪被人擡着進宮,知道的,說是他受傷了;可是,不知道的,經了那有心人的惡意瘋傳,他晨間進宮,不到午時,滿朝都知道了劉修儀家的內眷恃寵而驕,目無法紀,居然坐着轎子在皇宮大搖大擺的進出。
極致劉禪下午回府,劉美在朝中憋了一天的氣,一時氣急,下手就沒了分寸。
後來又覺得劉禪這樣下去,在他沒有能力護佑他之前,難免要惹出大禍,便存心想要他受些委屈,長長記性,一時狠心,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