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讓以他獨特的強勢擠進李靜的生活, 住進她的心裡,又那樣悄然默默的疏遠她,李靜心中雖多有波瀾, 面上卻始終保持着微笑。這個微笑, 由不耐、慌亂、期待、欣喜到苦澀, 甚至到帶了理解與怨憤的矛盾, 讓李靜的心, 第一次對着這個時代的人敞開,以這種無聲怯懦的方式受傷。
這一切,李靜只在七夕那一夜, 花燈月色之中,情緒沉浮之際, 故作笑談之間, 與朱說微微提及過。
只是, 不甘也好,怨憤也好, 面對李讓,李靜終究除了微笑再做不出別的。那樣溫柔纖細的李讓,那樣美好如玉的李讓,即使心中重要的人不是她,即使不願成爲她在這個世界的羈絆, 即使給了她期待又親手摧毀了那個期待, 李靜仍然是既說不出埋怨他的話, 也做不出讓他不痛快的事。
即使不夠勇敢, 即使不夠執着, 即使童言童語,李讓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過, 是真的不計較她的那個讓很多人畏懼嫌惡的身份直看她這個人的。
這當然不如像書院或者宋州城中其他人那樣相待讓李靜心中波瀾不驚,當然也讓李靜因爲莫大的期待以及隨後的落空傷心失落了,但是,短暫的不夠勇敢的最終給人傷害的真心,李靜也是珍惜的。
李讓之後,李靜的心,終究是起了波瀾,回不到之前了。
生活中多了摩西、萬麒、魏紀、王炎,以及,好巧不巧的,七夕那天初見,花燈夜心血來潮傾吐心事,後來又向她表白被她拒絕的朱說。
雖然仍然狹小,李靜的世界,李靜的心間,終究不能是一片荒地、一潭死水了。死水起了波瀾,荒地生出了植物,鮮花、雜草,甚至也長出了動物,而且,是有着從草食動物向肉日動物進化趨勢的動物。
只是,所有那些人,不管是摩西,還是萬麒,甚至讓她心懷敬慕又下意識想要逃避的朱說,在李讓之後,於李靜,都是外人。
即使平時相處的再怎麼自然自如,即使情緒激動之時多麼情難自已,冷靜下來,日常中,李靜在自己的世界,與別人之間,用黃線劃了一個界線。她不會再輕易讓外人踏入那條界線之內,她自己,也不會輕易跨過那條界線。
李靜的世界,除了摩西、萬麒、王炎,魏紀、朱說,還有自小餵養照顧她的紅姑,被李寂送給她的錢家父子,李興父子。
那五個人,是她的人,是她的所屬。當然,李靜也知道,她自己不會用賣身契束縛住那五個人,尤其是錢家的小蘿蔔頭錢珏。
但是,沒有意外發生,那五個人依附她生活,爲她服務,除非她破產,否則,只要她不想,那些人也沒有明顯求去的意願,他們六個人,是要一輩子在那個宅子一起過下去的。
這種由賣身契所帶來的羈絆,多了權力關係,多了法律責任,比親情的羈絆,更加現實的強韌。
李靜不太擅長在階級關係中相處,她也不想讓那些人僅僅因爲那張賣身契與她相處,雖然住了十年的秦家,和住了三年的李家,都沒有人把她當成必不可少的家人,可是,李靜心中,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就是一家人。
看似不經意,看似做事出挑,其實,李靜在與那五個人相處時,總在試圖用他們能夠接受,而她自己也不會因此被人視作輕佻可欺的方式對待他們。
李靜一直跟他們表達的一點是,他們跟她住在一起,各盡所能,爲她服務,同時,他們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事,實現自己的價值。他們用勞動從她這裡獲取報酬,他們之間,是僱傭關係,同時,也是互相扶持的夥伴關係。
他們五個人,包括仍然是小蘿蔔頭的錢珏,都有着自己的能力和特長,他們是用自己的能力和勞動來賺取生活報酬,所以,他們與她,雖是主僕關係,但在人格上,是對等的。
而且,既然是住在一起,沒有意外要一直生活下去,李和還有錢珏還會在這裡娶妻生子,他們之間,沒有必要那麼僵硬刻板的相處,大家在固守自己本分的情況下,輕鬆隨便一些。
當然,其實,所有人中,最僵硬刻板的,其實是李靜。
紅姑雖然總是在稱呼李靜時用敬語,在自稱時用卑謙的措辭,但是,那不過是她的語言表達方式,以及,她多年跟着李靜寄人籬下,怕自己行差踏錯讓舅老爺家以爲李靜連個下人都能欺負而更加不重視她而形成的習慣。在紅姑心中,李靜雖是她要伺候的有着身世秘密的少主,但是,感情上,更像是她自己的孩子。紅姑對把自己夭折的,以及以後再也不能生出來的孩子的感情,都寄託在了李靜身上。
雖然她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但在心中,她是以李靜的母親自居的。當然,她這個母親,比起李靜的生母,李夫人秦氏,自知身份卑微。不想讓李靜因爲對她這樣一個下人敬懼而被人看不起,紅姑自李靜小時候起,就在態度上特別明確了主僕之分。
這不是紅姑的卑微,反而是她的驕傲,身份卑微,收不住自己丈夫的心,雖是官府辦的離合,但卻被前夫惡意壞了名聲,在社會輿論面前,有口難言。只能低眉順眼、忍氣吞聲的她,一手帶大捧在手裡含在嘴裡的孩子,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府家的世子千金,這是妙齡之年,就過上了獨居禁\欲的不人道的生活,且揹負着莫須有的惡意留言而反抗不能的紅姑,最大的驕傲和支撐。
李興自是沒有話說,本就是那種熱情沒有什麼心機的性格,對一個初次見面的躲雨路人都能口無遮攔宣揚他家主人的好,把李靜誇得天花亂墜的,李靜對他從來有着對長者恭敬,如果不是多年積累下來的爲人下人的自覺本分,以他的性格,恐怕親近之餘,還真要在李靜面前端起長輩的架子來。
不同於其父的性情爽直熱情,李和性情內斂,少言寡語,卻同樣是沒有心機的人。不過,不同於李興一心侍主,只是因爲家生子的身份和對李興的孝順纔跟着他搬到偏遠的別院做起李靜下人的李和,滿心醉心的,只有園藝佈景。這一點,李靜在從摩西那裡聽來之後,給了李和足夠的自由——這個別院的花木種植,園藝設計,由他自由決定,李靜絕不置喙,同時,李靜還給了她金錢上的支持。
李靜有着山下兩個村莊的佃戶,還有一個城南臨近番町的一個比較繁華的商業街的店租,這是他們別院的日常生活開支來源。
這樣的生活,勉強在這個時代稱得上小康以上。莫說跟富商巨賈比,就是中等的商販之家,生活標準也比李靜高出好幾個臺階。至於官宦之家,不說李家的世襲郡王,節度使魏寔養了十房小妾,十六個兒女,丫鬟僕婦小廝下人過百;知府赴任時帶着七房小妾,到了任上,短短兩年間,又納進去了五房。據王炎說,他父親最不受寵的小妾,日日飲食起居,也比李靜家裡高出許多。
因爲李靜不喜葷食,李家的飯桌上,除非節日,根本見不到肉腥。當然,比最上好的豬肉都要貴出許多的新鮮蔬菜,甚至廣州、南洋的水果,李家的飯後,隔三差五總是能吃到,而且,李靜不護食,她能吃到,其他五個人,也都能吃到。李興不喜瓜果,錢裕覺得吃異域水果有失儒生身份(好像是違背了關於食的禮節,錢裕這樣提過,李靜不懂),長身體的李和,尤其是小蘿蔔頭錢珏,絕對吃得比李靜多。
所以,李家的飯桌倒也說不上寒磣。
但是,李靜的生活,勉強稱得上殷實,距離鐘鳴鼎食甚至奢華,相去太遠,遠在天邊。
可是,這種生活條件,一兩一粒的薔薇種子,因爲摩西喜歡,因爲李和想要嘗試栽種,李靜跟他們一起去番町,一次買了一百粒,眼睛都沒有眨。這件事,在李和知道薔薇可以嫁接之後,心疼不已。
至於銀杏樹苗,以及可能根本不可能成活的異域菩提、橡樹種子,只要是李和想要嘗試栽種的,李靜都會毫不猶豫的讓他買下來。儘管有時候錢裕的臉都成了黑色的,儘管之後,李靜回了書院,爲了懲罰他,錢裕讓他們過了好長時間白菜窩頭的生活。可是,之後他遇到喜歡的花卉植物,想要買來種進家裡,李靜還是會答應。
自己醉心的事業得到了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支持,性情單純的李和,對李靜自是再沒有絲毫不滿,就差捏個土人跟花仙子一樣,把李靜供起來了。只比李靜大上三歲的他,因爲年齡相近,心中對李靜自也是親近之極。
錢裕是因爲受過李寂的恩惠,爲了報恩纔跟着李靜到別院的。雖然名義上是賬房,其實,之前,李寂是長身一揖,躬身行了一個大禮把李靜託付給了他照顧,頗有劉備白帝城託孤的味道。
初始,錢裕是極不待見李靜的。先不說她那個讓她在李家呆不下去的佛祖本生的身份(跟李寂一樣,錢裕是信奉王充《論衡》的樸素的唯物主義者),就她日日出入坊間,常常夜不歸宿(這個是謠言),對父母長輩無禮不敬(在錢裕看來,李寂爲李靜頭疼,秦氏因爲李靜暈厥,李靜卻絲毫不知收斂自己的行爲,已是大不敬),甚至自立門戶之後,不出三天,就住到了商人的蘇家,再回家時,身邊帶着一個妖異的番人,以及李靜平時的一些習慣,說話的方式,對待下人絲毫沒有威儀的隨便態度,都讓錢裕極其不喜。
可是,錢裕是那種“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視承諾更勝生命”的男人,心中越是對李靜不待見,面上對李靜越是愈發地恭敬,恭敬中帶着倨傲指責。
可是,李靜反應弧太長,或者說感知錢裕那種微妙的情緒的觸角太過遲鈍,完全沒有悟到他的“一心輔佐歸正少主的用心良苦”,對他,除了家事錢財上的信任,也沒有任何的其他。對他的無數次的暗示,不是視若無睹,是真的完全看不見。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即使是帶着有色眼鏡的錢裕,也在每月三次,並不太長的相處中,慢慢地對李靜改觀了。
先是李靜對待那個番人的態度,錢裕生長到二十八歲,又寡居多年,且沒有想過續娶,任他如何的潔身自好,有些欲\望總還是要紓解的,錢裕手上餘錢不多,本是也是相對清心寡慾的人,所以,他去瓦肆勾欄的次數並不多,去了也不玩太多花樣。但是,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錢裕一眼,就看出了那個番人的出身。
所以,李靜讓那個番人上桌,與她同席而坐,錢裕本以爲李靜是色令智昏、玩物喪志到不可救藥的程度了。那頓飯,初始,錢裕幾乎沒動筷子,坐在下首,用“望眼欲穿”的神情,注視着李靜和那個番人之間的互動。
即使是之前帶了有色眼鏡,即使是懷了不冷靜的憤怒心情,李靜的動作,在錢裕眼裡,還是看不到絲毫曖昧。她與那個番人之間用偶爾夾雜一兩句梵語的官話交流,時不時的,李靜還會給那個不太習慣用筷子的番人夾菜,兩人之間,溫和默契,言笑晏晏,但是,錢裕那雙“過來人”的眼睛看來,兩人之間,沒有絲毫□□曖昧。
而之後沒過一個月,錢裕震驚地知曉了,李靜,不是世子,而是千金。李靜當時半夜被萬麒抱回別院,萬麒把李靜放上牀之後,滿手是血的場景,令錢裕接下來連做了幾夜噩夢。他的妻子,就是因爲產後流血不止去世的。
可是,那之後,一直伺候在李靜身邊的紅嬤嬤,依然讓人稱呼李靜少爺。錢裕去了一趟城裡的李家,從李寂那裡確認了李靜確實是李家的千金而非世子,他也明白了自己當日承諾以及李寂那長身一揖的真正分量。
李寂讓他照顧李靜的一生,在她成家之後,也要保證她不受委屈,保護她的孩子的地位。錢裕以前一直以爲,李寂是想爲李靜攀一房地位高絕的親事,怕她受到新娘孃家勢力欺負才說得那些話。直到那時,他才明白,李寂那些欲言又止、那樣神情凝重中又帶着幾分赧然的真正含義。
錢裕一向敬服李寂,不僅因爲他有恩於他,更因爲他至誠至孝,君子端方。
可是,因爲李靜女子身份的揭開,錢裕心中對李寂生出了些不受理智控制的負面情緒。
錢裕曾經聽李靜說過她不會成親,當時,只覺得李靜少年逸樂,輕浮而沒有擔當。知道了李靜的女子身份,聯想到李靜平日的言行,錢裕才後知後覺的體會出,李靜那總是掛着笑容的面頰之後的真正不能言說的痛苦和無奈。
李寂當年爲了成全李太夫人的一個決定,毀掉的,不僅僅是李靜的童年,而是她的一生。即便李靜二十歲以後,李寂廣開宴席,拿那個番僧做擋箭牌恢復李靜女子身份,衆人礙於李家的地位面上不說什麼。
有誰還會真心娶一個被當做男子將養了二十年,頂着一個佛祖本生的身份,過了適嫁年齡,又絲毫沒有女子的教養修養,在宋州城聲名惡劣的“弄琴公子”爲妻?
或許因爲心中對女子的那一份溫柔憐惜,或許因爲對李靜可憐無望身世的同情,錢裕看向李靜的眼神,慢慢地少了挑剔,多了溫柔包容,他也漸漸發現了看似不着調的李靜的溫柔與堅強。
如果說之前錢裕跟李靜搬到別院是因爲對李寂的承諾,一年多的相處下來,錢裕已經是真心把李靜當做他自願護佑照拂的主人,或者說,更像是自己妹妹或者女兒一般的存在了。
錢珏自不用說,自小失去母親,被不擅言辭的父親帶大的他,卻是生就的活潑好動,也有着他獨有的敏感體貼,和少年人看人的直覺,初見面,他就喜歡上了容顏瑰麗宛如畫中人的李靜,在得知李靜其實不是男子而是姑娘之後,一直被父親耳濡目染要善待女性的他,對李靜更多了一份體貼親近。
當然,李靜總是買他喜歡的水果,燒得一手好菜,練武時候英姿颯爽,這些,都是小蘿蔔頭的錢珏本能喜歡的。仗着年齡小的優勢,加之錢裕的有意無意的縱容,錢珏沒少在李靜面前撒過嬌。
李靜雖多半完全不理解他想要互動玩樂的心情,每次只會用好吃的、好玩的,或者新衣服、新玩具打發他,真的把他當做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一般對待。可是,李靜手足無措,卻從來不會表現出不耐煩的溫柔尷尬,錢珏也是很喜歡的。
大家,包括李靜以爲小孩子心性,什麼都不懂的錢珏,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自以爲親近體貼的態度,用對待喜歡的家人,而不是有着身份之差的主人的態度,與李靜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