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一路把李靜和劉禪送到了驛館門口, 李靜臨上馬車前,抓着摩西的手,欲言又止。
摩西會意, 踮腳輕拍了下李靜的後腦勺道:“朱說那裡, 我會去看看的。你別太擔心, 大家過兩天緩過來就好了。”
李靜用力握了兩下摩西的手, 放開它上了馬車。
摩西一直看着馬車在前面街口拐彎, 才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了驛館。
馬車中,李靜仍然爲剛纔被衆人撞見的事自責, 周身散發着明顯的低氣壓。
劉禪看着這樣的李靜,心下嘆了口氣, 卻是露出笑容道:“我剛剛回府吩咐準備晚上酒席時, 遇見秦姑娘了, 她和伊人兩人神神秘秘的從門外剛剛回來。伊人還說晚上會讓你看到驚喜。”
李靜現在哪裡有心情理會什麼驚喜,本來今天挺開心的一天, 卻因爲她的任性而尷尬收場。兩人牽手被萬麒他們撞見,她一走了之避開簡單了,朱說接下來的幾天,要怎麼面對他們?
李靜自己是沒覺得互相喜歡的兩人手牽手有什麼不對,可是, 這不是她的前世, 在這個時代, 莫說他們這樣單純只是互相喜歡的兩人, 即使是結了婚的夫妻, 也沒有公然在大街上手牽手逛街的。
她被人誤會輕佻倒也罷了,朱說被人誤會跟輕佻的人交往, 或者,被人誤會他自身舉止輕浮,那可就麻煩了。
偏偏,這件事,她絲毫沒有辦法解釋。因爲,即使是她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朱說的聲名也依然會被牽累。
這樣想着,李靜不禁重重的嘆了口氣。
劉禪看李靜完全陷在剛纔的事情了,根本聽不進他說話。雖則心裡責備朱說不懂事,他還是開口勸慰李靜道:“靜,別嘆氣了。你跟朱希文的關係,反正大家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們也不會對朱希文如何的。而且,朱希文是要進官場的成年人,麪皮不會那麼薄的,被說兩句,他也受得住。”
聽了劉禪的話,李靜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知道他能承受的住,只是,我本不想在他臨考前的關鍵時刻給他添麻煩的,結果,還是一時得意忘形了。”
劉禪坐到李靜身邊,揉了揉她的後腦勺,又攬上她的肩道:“別給自己太大的包袱,朱希文不是養在閨中的千金小姐,既然他選擇了跟你在一起,就該有覺悟和擔當。你本是因爲喜歡他纔想跟他一起的,如果連情不自禁在街上牽手被熟人撞見這樣的小事你都要煩擾傷神,那你跟他在一起,還有什麼快樂可言?你不快樂,就算是對他再體貼,朱希文心中若念着你,必然也會不快樂。
那樣,你們在一起,就變成了互相傷害,還有什麼意思?”
沒有料到劉禪能夠說出情商這麼高的話,李靜一時,保持着高難度的側身仰面動作,看着劉禪發怔。
劉禪被李靜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放開攬着她肩膀的手,與她錯開半個人的位置道:“你別這樣看着我。這些話,其實也不算是我說的,是姑姑說的。你不是知道嗎?因爲先皇不喜歡今上跟姑姑那種出身的女子交往,姑姑曾經被趕出王府,十五年都寄住在張大人家裡。在姑姑之前,今上已先後娶過兩位皇后,郭皇后病逝五年後,姑姑才被冊封爲皇后,而且,只是草草宣詔,迴避朝廷公義。
姑姑十六歲時與今上初遇,定情,及至被冊封爲後,已經四十五歲。三十年,姑姑用了三十年才能名真言順的跟自己傾心的人站在一起,而且,姑姑得到的,並不是獨屬於她的今上,得到的同時,她還承受着朝中大半文武大臣的非議。
可是,不管是姑姑,還是今上,他們都用他們的堅持,最終走到了一起。
如果你真的傾心朱希文,朱希文也值得你傾心的話,那些勞什子的禮儀束縛,於你們,該不是問題纔是。
畢竟,不管多麼艱難,你們之間的路,絕不會難過姑姑和今上。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跟朱希文走下去的話,就再不要這樣作繭自縛,自添煩擾。”
以前,劉皇后與皇帝的故事,劉禪給李靜提過。但只是斷斷續續提起的,如今,劉禪一個三十年出口,不由得李靜不撼動。
雖說皇帝還不是皇帝時,懦弱了些,還先後娶過兩位妻子,如果不是他的兩個妻子恰好都短命,劉皇后怕是再怎麼深得皇帝喜愛,一輩子也別指望坐在後位上。
可是,三十年的堅持,十五年的“地下情人”生活,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居然是爲一個可能永遠都不能光明正大與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等待。之後,又做了十五年的“妾室”,熬到心上人的正妻去世,又熬過了五年,才熬到了正妻的位置。卻還是不得不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
也許,在別人看來,劉皇后賺到了,從一個瓦肆勾欄的說唱花鼓的歌伎,一朝被王子皇孫看上,擺脫了勾欄瓦肆那種低賤的地方,最終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是,李靜卻覺得,劉皇后在感情上,吃虧太多。
她不相信,劉皇后對皇帝的愛是沒有獨佔欲的,但是,只是因爲出身不好,她就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愛人一而再的娶妻。熬了三十年,熬到了正妻的位置,卻不得不與宮中佳麗三千分享自己的愛人。
李靜想到中午在食閣見到的那個有着不怒自威的氣場,讓皇帝在她面前都流露三分弱勢的女人,卻再沒有了那種因爲她氣場過於彪悍而產生的顫慄,莫名平添了一份高山仰止和心疼。
但是,李靜知道,聲名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如果不得不與別人分享自己的愛人的話,她情願捨棄這份感情。
那種不得不隱忍自己與別人分享愛人的生存狀態,她只要一想到,就覺得撕心裂肺、心痛難當。
尤其是,那種分享中,她還要處於沒有主動權的下位。
劉禪的話,一點兒都沒有讓李靜鼓起勇氣,反讓她心中更添了三分鬱悶。在這個男子三妻四妾稀鬆平常,女子沒有半分自主權,如果不是正妻,隨時有可能會被轉送他人,甚至轉賣他人的時代,她心中那種“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信念,到底該怎樣踐行?
即使她有朝一日與朱說成親了,朱說若開口想要納妾,她該如何面對?
李靜知道,她多半會默然的讓出正妻的位置,與朱說辦理離合,或者乾脆讓他以“七出”的“善妒”休了她。不過,不管如何,在這個時代,感情受傷了,即使保住了尊嚴,卻也沒有對等的權力。
莫名的,李靜有些心灰意懶。
在這個社會風氣偏向男子的時代,該如何保證兩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從一而終呢?
李靜,又鑽進了一個形而上的思維怪圈。
她忘了,在她的前世,即使法律規定了一夫一妻制,偷情、出軌、離異,也都是很常見的,感情不在了之後,其他形式上的東西就顯得形同虛設了;而即使在這樣三妻四妾稀鬆平常的時代,她的父親貴爲世襲郡王,也只娶了她母親一位妻子,還是門不當戶不對的。
從一而終,靠得從來不是外在約束,而是人的情感與責任自身。
由於李靜的心灰意懶,劉禪爲她準備的生日酒席,未及盡興,便草草結束了。李靜因爲心情鬱悶,喝得有些醉了,進而糊里糊塗收下了秦芳羞羞答答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的驚喜。
那是一個真正的繡了鴛鴦的香囊,香囊上面,還繡着秦芳的小字,淑華。
劉禪雖沒有喝多,但是,明顯不會察言觀色(李靜與朱說之間的事,是她自己告訴劉禪的),不僅沒有阻止秦芳送出禮物,還把他白天與李靜逛街爲李讓挑選禮物時,順手買得一塊生肖吊墜送給了秦芳。讓秦芳誤以爲,那是李靜的回禮。
而這件事,直接導致半個月後,李靜被冊封爲宋國郡主的詔書送達李家時,秦芳因爲受不了刺激,吐血暈厥。
李靜被秦芳的吐血嚇壞了,以爲她突發了什麼急病,讓劉禪匆匆派人召了太醫探視之後,才知道秦芳只是一時受到了驚嚇,情緒爆發,纔會吐血,並無大礙。喝幾副壓驚去火的藥就會好。
聽了大夫的話,李靜雖覺得不可思議,但想到秦芳常年養在閨中,又生得怯懦膽小,驟然聽到聖旨,受驚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誇張了些,不過,想到王勃之死,不是被淹死,而是被落水這件事嚇死的。李靜也就釋懷了。
跟太醫確認過後,李靜道了謝,和劉禪一起,送太醫出府。
李靜和劉禪離開之後,一直守在榻邊的劉禪的妹妹劉蒹,握着秦芳的手道:“淑華,別裝了,人都走了,睜開眼吧。”
秦芳睜開眼睛,看到劉蒹,未及開口,眼淚卻先涌出了眼角。
劉蒹起身幫秦芳拿了兩個靠枕墊上,扶她坐起身,遞給她一隻繡了梅花素色手帕道:“把眼淚擦擦,李公•••李郡主沒有福氣,京中青年才俊多着呢。趕明兒,我讓紅梅把那些未婚的京中公子的畫像都找來,由着你可勁兒的挑,保管比你找個比•••總之,肯定給你找到最好最適合你的如意郎君。”
劉蒹今年才十四歲,對着十八歲的秦芳說起話來,卻更像比她年長。
不同於劉禪,龔美改姓劉美時,劉蒹只有四歲,劉美地位上去之後,對她的教養也極其重視,畢竟,依着劉家的身份,他日劉蒹完全有可能嫁入皇宮。她得有配得上一國之後的教養氣度才行。
當然,劉皇后借腹生子成功的時候,劉蒹已經十歲,這件事,卻是出乎劉美最初的計較。
不過,即使做不了皇后,劉蒹一身大家閨秀的教養氣度,那也是練就了的。加之她性格中有與劉禪一樣的灑脫熱情,很簡單的,就跟秦芳熟悉了起來。
自然,在秦芳住到劉家不滿三天,也就知道了她這麼多年藏在心中最大的心事。
劉蒹對性情怯懦溫柔的秦芳,爲了心上人,敢留書出走,追到京城的行爲極其欣賞。因此,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尤其是李靜因爲花精的流言被迫躲在劉家不能出門的那段時間裡,劉蒹領着秦芳逛遍了京城上流社會小姐少婦們喜歡的場所,還帶着她到書房租了許多言情話本來看。
秦芳雖然略微怯懦,但是人聰明伶俐,很快適應了京城的生活,跟劉蒹也迅速建立了親密的姐妹情誼(同樣作爲家中最小的孩子,且都是姑娘,劉蒹比秦芳還小出四歲,兩人之間,卻總是劉蒹一副保護者的姿態,像姐姐一樣照拂着秦芳)。
劉蒹雖然情竇未開,但也到了對愛情好奇幻想的年齡,卯足了勁兒爲秦芳獻言獻策,幫助她吸引在劉蒹看來,其實並沒有怎麼把秦芳放在心上的表哥的目光。
只是,秦芳臉上塗了劉蒹從劉皇后那裡得來的專供皇家御用的最上等的胭脂,畫上了京中最流行的小山妝,穿上了非常能顯出她那比起李靜來,明顯發育得凹凸有致的身材的窄袖束胸的繡了山茶花的素雅長衫,梳起了把她的清秀的面容襯得更加立體精緻的髮型••••••
這一切,李靜看了,除了笑着嘆一句“不錯,我家芳兒打扮起來,果然有大家閨秀的氣度。嗯,以後要多跟劉姑娘相處,出了衣飾,性情也大膽一些就更好了”之外,再沒有別的言語。
秦芳的精心妝扮,李靜只看了一眼,就轉而繼續與劉禪下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