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實話實說。今時今日, 她的確覺得,他並非是人們口中那種一無是處的混世魔王,而且他在談到這些他所認定的寶貝時, 整個人都煥發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光彩。
不似與她吵架的劍拔弩張, 不似同她一起外出視察店鋪與莊子的成熟穩重, 亦不似面對溫香時的緊張與略帶傷感的風度翩然, 而是一種自內而外, 自然而然的自信與從容,只不過……
金玦焱撫摸着卷軸,慢慢把畫卷起, 笑了笑,卻極具諷刺:“有什麼用?吃不當吃, 穿不當穿, 既不能走馬疆場建功立業, 也不能高中科舉光耀門楣。我這點本事,是最不值一提的玩物喪志……”
“怎會?”她急了:“花有千種, 各領風騷,即便是草,也有自己的姿態。或許今時不被承認……就像那些瓶瓶罐罐,當初它們也不過是普通的東西,可是經歷了漫長的歲月, 經歷了人們的認可, 現在豈非價值連城?所以不要太早的否認自己, 什麼走馬疆場, 什麼高中科舉, 世上的人爲此汲汲營營,又真正成功了幾個?而你所會的, 卻不是旁人輕易可得的,又何必妄自菲薄?要知道,在你羨慕別人的同時,他們也在羨慕你呢……”
看着他的眼睛:“是真的。就在剛纔,我還不以爲然,可是現在,我就很羨慕你,想着若是能如你這般博學該多好?但我知道,這些本事,是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她說的是實話,即便是站在一條起跑線上,哪怕是率先起步,也未必比得上那些才能天縱之輩。這點,她認輸,也從不勉強自己。
金玦焱本是若無其事的聽着,本是以爲她在安慰自己,因爲他被人嘲笑了太多,哪怕是偶有誇獎,轉過頭來,依舊是對他的不屑,他早已習慣,可是此刻,他望向阮玉的目光鄭重起來。
這個女人,她總是能發現腐朽之下的神奇嗎?總是能無所保留的表達對他人的真心實意嗎?譬如對阮洵,譬如對他……
這麼多年來,他在人們的嘲諷中,在家人的失望與責罵中摸爬滾打,由開始的不忿到如今的不羈,很有些破罐破摔的架勢,他以爲他就這樣了,所以愈發放曠。
從來沒有人肯定他,支持他,相信他,讚賞他,他一直踽踽獨行,可是今天……
“阮玉……”
“嗯……”阮玉正打開一幅畫軸,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笑着對他:“這幅畫是真品!”
“你說真的就是真的!”他只目不轉睛的看她,仿若初識般的細細打量。
阮玉懷疑的揚起眸子:“你在敷衍我?”
“哪有?”長指一擡,輕輕拭去她臉上的一點灰塵。
輕柔的觸感,就像細石落入碧湖,咚的一聲,在她心底蕩起層層漣漪。
阮玉的心神忽而恍惚。她有些迷濛的看着他,就彷彿隔着水面,於是他的臉一漾一漾,連聲音都跟着微微波動:“這是南宋山水畫第一神作,爲與李公麟同鄉的李姓畫家所作,價值不可估量……”
氣氛忽而曖昧,倆人就默默的望着彼此,除了微塵悠悠飄過眼前,一切都仿若靜止。
然而一陣風吹來,微塵忽的一卷,就好像蚊蚋的足撥動蛛絲,發出一聲根本聽不到的卻足以震動心絃的輕響。
不知是誰率先動了一下,曖昧陡然飄散,二人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看天看地的亂瞅了一會,其中數次目光交接,都跟被什麼扎到般嚇了一跳。
尷尬了半晌,不約而同的睇向對方。
“你……”
“你……”
“咳咳……”
“呃……”
“你還……”
“你有什麼……”
聲音再次不由自主的撞到一處,倆人怔了片刻,又不謀而合的想笑。
“咳咳,”金玦焱以拳捂脣,清了清嗓子,眼睛裝模作樣的打量其餘箱櫃:“時間不早了,還是繼續整理吧……”
阮玉兩頰發燙,只低頭“嗯”了一聲。
接下來便有些詭異,金玦焱無論說什麼,阮玉都只簡單回以一個“嗯”,直到金玦焱望向她,她方醒過神來:“嗯,那個,呃,你怎麼這麼快就做出了判斷?是欺我不懂行嗎?告訴你,這不僅僅是犯罪,還是在砸自己的名頭!”
話一出口,她立即找到了平時的感覺,連調門都跟着高了起來,彷彿這樣就可以壯大聲勢。可是對上他的眸子,又莫名其妙的心虛,於是嗓音更提升一節,色厲內荏的瞪視他。
奇怪的是,金玦焱此番竟沒有生氣,只靜靜看她:“非要翻來覆去的看纔算認真嗎?有些東西,一旦太過熟悉,便已瞭然於心……”
似是在說古董,又似是在說她聽不懂的話,卻令她再次心慌。
她今天是怎麼了?
她急忙調轉目光,站起身,又不知該往哪去,只順手掀開烏木梨花雕漆的妝奩大箱籠。
裡面是清一色的綾羅綢緞,觸手涼滑,她就下意識的翻弄,藉此掩蓋不安,結果折騰出了一股子樟腦球味,嗆得她直咳。
金玦焱也站起身,見了箱籠裡的東西,頓時笑了:“這些可留不得,還是早用爲妙。”
也伸手翻了翻:“讓咱們看看四奶奶穿什麼顏色最好看!”
說着,倒當真幫她認真挑選起來。
“大紅?現在天太熱,穿着發悶,水紅倒不錯……蔥綠?倒挺水嫩,可是太過輕佻,不好!誒,這蜀錦不錯,就是不適合這個季節穿……唉,我說你們相府是怎麼弄的啊,怎麼質地不同的料子都裝到了一起?這沒個當家主事的是不行!”
他嘖嘖了兩聲,繼續翻騰:“綺羅紗、鮫紋緞、迷離繁花絲錦……阮玉,我看你一會還是先把這些收拾一下吧。我真納悶了,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對衣服首飾這麼不上心?你瞧瞧……”
他本想拿鍾憶柳打比方,可是皺皺眉,又咽回去,轉念一想,阮玉不事裝扮倒也挺好。
嗯,挺好。
他正偷着樂,忽的眉心一動,手在箱底摸了摸,緩緩拿出個物件。
是一隻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一尺來長,拿黃金的暗釦扣着,很是精緻。
“是畫?怎麼會在這裡?”阮玉盯着盒子,心裡納罕。
金玦焱無可奈何的瞅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說,這種事怎麼能問我?
不過經過這通折騰,他也發現了,阮玉似乎對這些東西很不精心,雖然裡面的確有些好玩意,擺放也算整齊,照顧也算周到,可是良莠不齊堆在一處,就好像把珍珠跟土坷垃穿在一起當項鍊,讓他這個視寶如命的人有一種英雄扼腕之感,他覺得他有必要找機會給阮玉上一課了。
“看樣子,還是珍品呢,否則你怎麼能把它藏在這?連盒子都這麼精緻,這到底是誰的神作?”
阮玉白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
金玦焱將盒子打開,還做出準備膜拜神品的樣子深吸了口氣,逗得阮玉想笑,亦隨之好奇起來……如花究竟藏了怎樣一幅佳作?
金玦焱的動作很鄭重,阮玉的目光也跟着緊張,然後便見盒蓋慢慢開啓,現出一卷畫軸,拿紅繩繫着,安靜的躺在裡面。
倆人都不由自主的吐了口氣,阮玉還在開玩笑:“該不是藏寶圖吧?啊,萬一你見財起意把我滅口怎麼辦?”
金玦焱簡直被她的天才想象力打敗了,沒好氣的回了句:“若是藏寶圖,我倒要小心你了,成親第一天就被你打了個大包,如今還不知要把我怎麼樣呢……”
“你還說?要不是你先罵我,我怎麼會打你?”
“哎呀,要不是你先砸我的東西,我又怎會發火?”
“金玦焱,你是失憶了麼?你好好想想,我爲什麼要砸東西?”
就這會工夫,倆人便拌起嘴來。
金玦焱正打算繼續揭發她私奔一事,又猛可裡打住。
他對着畫軸看了半晌,方幽幽道:“阮玉,若是當初……”
思及當日之事,阮玉又委屈又窩火,忽聽了這半句,沒好氣道:“當初怎樣?”
金玦焱頓了頓,笑:“沒什麼……”
忽然想起一事,睇向她:“這不是你的嫁妝嗎?你怎麼不知道這是什麼?”
阮玉差點脫口而出“我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好在打住了,一把奪過盒子:“要看就看,囉嗦什麼?”
毫不客氣的掏出卷軸一把扯開。
“慢,慢點!”金玦焱急忙奪過來。
阮玉再這麼粗心大意遲早將他嚇出毛病。
結果卷軸就這麼唰的展開,倆人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落在上面。
不是藏寶圖。
阮玉有一瞬間的失望,轉瞬又笑自己,真是小說看多了,哪來那麼多的藏寶圖?
卻見金玦焱一邊看一邊點頭:“好像是武功秘籍。你弄這個做什麼?打算防身?你打得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