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煤場出來,衆人沿着桃溪河畔的便道,乘馬簇擁三皇子回到軍府公所。
這時候遇到沈漾、李知誥、周元、張潛、郭亮、高承源等人,楊元溥便直接提及韓謙要屯營軍府在寶華山南麓利用溪河,大規模造水力器械的建議。
沈漾、李知誥對此是支持的。
屯營地少人多,即便入冬前抽調五六千精銳北上參加,軍府依舊有大量的剩餘勞動力可以差遣。
能從外面多攬一些事,屯營軍府就能多一些收入,屯戶將卒的生存狀況就能改觀一些。
周元卻恨不得指着韓謙的鼻子破口罵娘。
韓謙能做之事,他卻未必能做。
截流築壩,造連機碓、水輪磨等事,真要是容易,焉非金陵城外圍的低山矮丘之間,到處都是水輪磨坊了?
雖說金陵城外不是沒有水磨坊,但總之有幾座?
然而周元卻又不能說自己不行,臉有些僵滯,也不知道要怎麼應承。
“京畿諸縣不提,僅金陵城中就有近五十萬人衆,吃米吃糧皆爲舂事所苦,這也是金陵米價騰貴的一個重要因素。倘若周大人在年前能造二十座大型水輪磨或者五十座中型水磨房,日舂千石米,除了能養不少人外,明年差不多還能爲軍府增加三五千石米糧的收成。此事,周大人怎麼都要咬着牙辦成啊!”韓謙不忘給周元加油鼓勁,恨不得舉起小旗子給他搖旗吶喊。
“韓大人知道要做成此事,需靡費幾何?”周元陰惻惻的盯住韓謙問道。
“倘若我主工曹之事,勉強還是能辦成的。”韓謙哂然一笑,說道。
周元恨得想撲上前咬韓謙一口。
“周元,你有沒有把握做成此事?”楊元溥盯住周元問道,他也不想給周元退路。
“周元願爲殿下肝腦塗地。”周元只能先咬牙應承下來。
“那好,軍府之內,沒有差遣的兵戶都任你徵調,年前你爲我辦成此事,便有重賞。”楊元溥也知道自己要在龍雀軍內建立威勢,應要直接插手諸曹事務,這樣他才能施以獎懲,而非高高在上只作擺飾。
將周元推進他挖下的深坑裡,韓謙又跟三皇子說道:“殿下,韓謙還有一事,要請殿下准許,才能施行。”
“什麼事?”楊元溥問道。
“匠坊想以殿下的名義,向外界借貸錢糧,以應此時之急,”韓謙說道,“此時石塘河貨棧已經建成,貨物往來,左右街巷都有所聞,卻沒有幾人知道貨棧乃臨江侯府的產業。我想以殿下的名義廣而告之,繼而以貨棧向左右街巷許以厚利、借貸錢糧,以事經營……”
前朝設捉錢令史,官辦放貸都成慣例,只是反過許以厚利,從民間借貸錢糧,卻是罕見——官家真要缺錢,不都是巧設名目,直接刮斂嗎?
左司真要是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方,借貸錢糧以應急,卻也沒有什麼不可。
只是,私人間的借貸拖欠,在當世都是常事,而衆人聽韓謙的意思,是要用三皇子的名義,向街巷市井之民廣而貸之,並不拘特定的對象。
信昌侯、黑紗夫人以及姚惜水等人雖然不在場,但沈漾、李知誥以及周元、張潛、柴建等都是知曉實務的,甚至李衝也能在短時間內想到韓謙突然提這樣的建議是爲什麼。
左司人手不斷膨脹,早已經壓根就撐不下去了吧?
不過,並沒有給其他人質問韓謙的機會,楊元溥直接就問韓謙:
“許以厚利?許幾分利,貨棧何以持續給利,而不怕難以爲繼?”
楊元溥不問韓謙借臨江侯府名義籌錢的用途,更關心左司能否做成這事。
“我計劃籌貸三千萬錢,一是以資船隊往返江淮之間,運長補短,二是補充匠坊本金。月給四釐,年利錢總計在一千四百四十萬錢左右,左司應能勉強維持下來,殿下勿慮。”韓謙一臉的平淡說道。
當世民間放貸利率極高,照律只要不超過“一本一利”,官府就不得干涉,而所謂的“一本一利”,實際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年利率;這可要比千年之後的高利貸,放寬得多。
而前朝捉錢令史,官給本金,月收八釐利,實際年利率高達96%。
官府裡倘若有誰被迫攤到這差事,必須極力攤派、收刮,才能完成任務,甚至爲此傾家蕩產者也不在少數;同時雖然也會有不少富戶願意主動承擔其職,但這些富戶主要是從自家拿錢補貼官息,以圖任期完成後能夠以換得相應的勳官、功名。
當朝許諸軍所設的常平倉令,與捉錢令史的性質一樣,但官定利息要寬鬆一些,但要求也是年繳六成利錢……
像韓謙強行給馮翊、孔熙榮兩人頭攤派上龍雀軍常平倉令的差使,又將八百擔茶折算四百萬錢的本金送到馮家,這意味着馮家三年內要連本帶利上繳一千一百二十萬錢,才表明馮翊、孔熙榮兩人的差使幹得合格。
而且這筆錢,也不可能落入韓謙或左司的囊中。
龍雀軍能夠設常平倉令,是龍雀軍籌措軍資的一個重要渠道,這筆錢除了本金外,利錢是要歸入倉曹統籌安排的。
這是官府強行攤派的利錢,民間私貸要低一些,但也絕對低不了多少。
也是因爲這個緣故,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誰願意去借貸。
要不然的話,沈漾、信昌侯府李普以及李知誥他們會想不到去大肆借貸,以解燃之急?
借貸自然很容易,諸軍加起來設有上百名捉錢令史,都恨不得有地能將官給本金放貸出去,這樣他們不僅能完成任務,還能到期後獲得授爵,但是官定的年付六成利錢,除了真正想通過這個途徑買爵的,有誰能承受?
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非但不願去借貸,甚至放貸是他們一項重要收入。
然而,這一切也意味着韓謙想要搞P2P,放出的利率太低,根本就籌不得到錢。
月給四釐,折算年利率48%,這在民間只能算是相對合適的借貸利率,但這麼高的利錢,通常都是有緊缺之事才借貸之,又或者有更高的利錢放出去,要不然當世還沒有哪家願意大規模承受這麼高的借貸利錢?
…………
…………
不管怎麼說,周元第一時間都想着要反對這事。
柴建、李衝等人聽了也直皺眉頭,韓謙昨日就渾無忌憚的要大肆擴張左司的勢力,今日就想要通過臨江侯府的名義,以借貸的名義一下子攬走三千萬錢,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唯有李知誥暗使眼色,叫他們稍安勿躁。
李衝想說什麼,但看到三皇子聽過韓謙的話後,只是有所遲疑的看向沈漾,並沒有徵詢他們意見的意思。
李衝也明白過來,大哥是要他們不要急於反對,以便再次破壞掉三皇子對他們的信任,很顯然三皇子是有意縱容左司擴張勢力的。
所以三皇子更關注是此事可不可行。
他們這時候急於反對,會叫三皇子怎麼看他們?
見三皇子徵詢的看過來,沈漾看了韓謙一眼,沉吟稍許,說道:“僅籌三千萬錢的話,韓大人或許能兜得住。”
聽沈漾這麼說,楊元溥點頭,跟韓謙道:“此事確實能成,你便放手籌辦。”
李知誥微微蹙眉,但見沈漾都說可行,他此時也不便直接說什麼。
柴建、李衝等人率侍衛營先護送三皇子回城,李知誥、周元、郭亮、張潛等人心裡即便有疑慮,也都暫時按捺住,先告辭各自去忙手頭的事務。
沈漾喊住韓謙,盯着他的臉,問道:“你似乎篤定認爲三年內就會分出勝負?”
“既然先生認爲我撐不住這麼大的盤子,爲何不跟殿下直接挑明?”韓謙笑問道。
“倘若以現狀,我覺得你撐不過三年,但過去一年就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誰又知道未來三年能發生什麼呢?”沈漾輕嘆一口氣,說道,“但願左司勢大之後,你能莫忘你父親待染疫流民的赤誠之心?”
韓謙沒有應沈漾的這話,只是朝沈漾拱手行了一禮,便翻身跨上馬,在趙無忌以及女扮男裝的趙庭兒、奚荏等人簇擁下,往秋湖山別院馳去。
迎着夕陽,乘馬沿桃溪河東側的便道往山莊,趙庭兒還是忍不住問道:“這麼大規模的籌款,這麼高的利錢,公子真能撐得住?”
“撐不住又能怎樣?”韓謙眯眼看着已不再刺眼的夕陽,笑着說道。
“沈漾大人其實都覺得夠懸,但爲何要幫你說話?”趙庭兒問道。
“你覺得呢?”韓謙轉過頭來,笑着反問趙庭兒,又跟一旁側耳傾聽的奚荏說道,“這是我今天給你們出的題,你們要是能答上來,差不多就能獨擋一面了。”
奚荏猜不透,卻是皺了皺眉頭,表示不屑一顧。
趙庭兒微蹙秀眉的追問道:“沈漾大人爲何會覺得你判斷三年內必出勝負?”
“很簡單啊,沈漾先生覺得我們即便玩借新還舊的把戲,實際上也只能支撐住三年而已,”韓謙笑道,“所以沈漾覺得我認定三年內爭嫡之事必出勝負。”
“原來如此啊!”趙庭兒恍然悟道,“三年後,三皇子爭嫡勝出,左司不要說三千萬錢,便是三億錢的盤子撐不住,也是小事一樁,到時候大不了隨便抄幾個大戶,自然就將帳給抹平了;而三年後,三皇子爭嫡失敗,一切皆成空,我們保命都成難事,誰還管得上撐不撐得住這盤子?或許沈漾先生也是如此認爲,纔沒有跟殿下挑明吧?”
“你這種不負責任的心性,真是要不得啊!”韓謙哈哈笑道。
“明明是少主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又賴到我頭上來?”趙庭兒嬌嗔說道。
“哼,你們都說信昌侯府千方百計要對左司加以控制,怎麼會讓你輕易得逞?”奚荏知道真要能從這渠道籌來錢款,韓謙絕不會籌到三千萬錢就收手,看韓謙與趙庭兒主婢倆如此得意忘形的樣子,忍不住出言打擊他們。
“因勢利導,勢不可遏。”韓謙淡淡說道,只要左司還勉強有些用處,他並不覺得李普與黑紗婦人此時能阻止得了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