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普咄咄逼人的朝張平看過去,韓謙沒有等張平表態,他揭開袍襟坐到中央長案之後,平靜的說道:
“赤山軍之前諸戰,前後戰死八千人,精壯損之太傷,然三十多萬婦孺要渡過寒冬,便需要大量的精壯勞力修造屋舍,採掘煤石確保陋室之間能生火取暖,此時再徵調有限的精壯補入軍中,這個寒冬不知道會有多少婦孺凍死道側!”
聽韓謙如此說,坐在下首的衛甄、周元和,便禁不住朝顧芝龍看去。
且不管郎溪之戰爆發的時候,顧芝龍是怎麼想的,反正在投效之後,他對外即便沒有到處哭訴韓家言而不信,以詐計殺傷宣州子弟,但始終都堅稱自己當時已經下定決心投效三殿下、投效岳陽,才決意去宣城見韓文煥、韓道昌。
顧兆乃是顧芝龍最囂重的兒子,然而即便是顧兆死戰不降,郎溪城也僅堅持了一天多些時間便告失守。
當然,赤山軍死傷慘重,大家也都是知道,算上赤山軍之前攻打尚保家這場硬仗,韓謙說赤山軍戰死八千精銳,是一點都不誇張。
他們卻不知道顧芝龍聽到這話,心裡什麼感受。
顧芝龍僅僅面色微沉,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韓謙繼續說道:“不管諸公信或不信,韓謙此來金陵,除了助殿下討逆伐罪、收復金陵之外,還有就是想着能完成先父的遺願,希望金陵戰事儘可能少的波及黎民百姓。岳陽大軍將至,安寧宮大廈將傾,左廣德軍所能發揮的作用已經是非常有限了,目前也只需要盡好當盡之職責便好。待殿下入金陵後,韓謙也便要回敘州繼續爲先父服喪,到時候還要麻煩諸公照拂左廣德軍將卒及家小……”
“哼!”要不是念着韓謙是正使,李普這一刻都恨不得將鼻孔戳到韓謙的臉上,以示對韓謙這話的嘲諷,心想這豎子真當他們是三歲小孩啊!
顧芝龍、衛甄等一干人等顧左右而言其他,沒有一人去接韓謙這話,誰知道這是不是韓謙故意說出來試探他們的?
主動交出兵權?
不要說他們,殿下收復金陵、繼位登基之後,也不可能強迫韓謙交出兵權吧?
除了馮繚之外,陪坐在一旁議事的馮翊、馮宣、孔熙榮、郭卻、周處、趙啓,甚至監軍使張平都是第一次聽韓謙提及戰後交出兵權、孤身返回敘州繼續服喪之事,這一刻也是面面相覷,一時都無法分辨這是韓謙拿出敷衍李普等人的說辭,還是真有這樣的想法。
當然馮繚即便早初代表韓謙,在李普等人面前說過這些話,他也沒有想過韓謙真會在戰後將廣德軍制置使府交出去,當時他更傾向認爲韓謙那麼說,是指望李普、顧芝龍多出些力。
馮繚沒想到韓謙再次正式提起這事。
在公堂大廳裡一直眯着眼睛養神的韓文煥,這一刻也睜大眼睛。
韓謙則是語氣平靜的繼續說道:“三縣置換田宅,兼之這個冬天圍墾湖圩,明年春耕之前,總計能安置八萬軍民,但不管怎麼說,總人口達到十七八萬餘衆,已經是三縣土地承載力的極限!然而即便桃塢集兵戶的家小,在收復金陵山之後,都可以遷回桃塢集,但到時候還將剩下二十多萬老弱婦孺沒有落腳之地,到時候要避免他們淪爲餓殍,也只能是制置使府以募兵、募工的形式,對他們進行基本的保障。然而算來算去,制置使府每年還有七八十萬緡錢的度支缺口,是怎麼都無法填上的。這還是將宣歙饒三州承擔左右廣德軍將卒的基本補給之後覈算出來的缺口。到時候我拍拍屁股走掉,還要請諸公齊心協力想辦法彌補這個缺口啊,或者想其他辦法安置這些婦孺!”
聽韓謙說得如此詳細,差不多將左廣德軍的底都交出來了,顧芝龍、衛甄、李秀等人神色凝重起來,暗感韓謙說戰後交出兵權,或許不是說說而已,而是作爲填補這麼多老弱婦孺安置錢糧缺口的條件。
李普也禁不住神色凝重的朝身側的文瑞臨看了一眼。
文瑞臨早初並沒有隨李普潛回金陵,而一直都留在柴建、李衝身邊出謀劃策,柴建接替李知誥出鎮邵州,負責在五指嶺一線組織抵擋撤守到永州的叛軍的防線,他也一度便隨柴建去了邵州。
這一次岳陽進行總動員意在一舉拿下金陵,邵衡兩州也全面轉爲防禦勢態,拉開與撤退永州的叛軍的接觸,文瑞臨得以脫身,帶着兩名小廝趕到宣州,爲李普參謀軍政之事。
而文瑞臨趕到李普身邊時,給李普所出的第一條謀策,就是斷不能輕易讓韓謙坐穩廣德軍制置使的位置。
此時如韓謙所說,左廣德軍要不要進行總動員,意義並不太大,當前形勢下想爭戰功的人多了去,左廣德軍多一萬兵馬不多,少一萬兵馬也不會少,但敦促韓謙徵調更多的精壯勞力編入左廣德軍,卻能極大拖緩韓謙在廣德安置婦孺的工作。
這次過來,李普也預料到韓謙會拿老弱婦孺當藉口,文瑞臨也勸他做好答應韓謙每個月額外從軍資裡調撥一筆錢糧,以臨時保障這些老弱婦孺渡冬的心理準備。
現在從軍資裡調撥錢糧保障這些老弱婦孺基本物資供應,戰後隨時都能掐斷掉。
而一旦讓這麼多心裡就想着韓謙、念着韓謙的老弱婦孺,在距離金陵這麼近的徹底紮下根來,不僅能自給自足,甚至還能擠出來一部供給軍需,後果有多嚴重,都不用文瑞臨做什麼解釋,李普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是李普沒有想到韓謙會直接將這事作爲他交出兵權的條件提出來。
倘若是如此,他們還有藉口繼續逼迫韓謙對左廣德軍進行總動員嗎?
即便是岳陽詰問,韓謙也完全能拿這套說辭敷衍過去吧?
李普遲疑間,聽到文瑞臨手指輕叩案板,側頭見文瑞臨虛張其嘴,嘴裡無聲卻有分明的吐出二字:“期限……”
李普心領神會,坐直背脊跟韓謙說道:“倘若兩路兵馬進軍順利,左廣德軍是暫時放緩擴編,但要是進入十二月,沿江招討軍與江西招討軍還沒能順利打下池州城,我等要是還不能奮盡全力,到時候韓大人恐怕對殿下也談不上多忠心耿耿了吧?”
韓謙瞥了文瑞臨一眼,再看向李普,眼神也凌厲起來,不客氣的說道:“我當着諸公所言,絕非什麼虛話、僞話,諸公可以原原本本將這話傳到殿下跟前——而我對殿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鑑,等右廣德軍拼幾場血戰之後,李侯爺再拿這話來壓我!”
聽韓謙這話,李普彷彿腦門被人拿鐵錘狠砸一下,太陽穴突突的跳,卻無法反駁。廣德軍制置使府,韓謙作爲正使,而他身爲副使,便對岳陽上下對韓謙功績的承認。
他也意識有些話說得唐突了,但他也不會跟韓謙低頭。
“李侯爺也是爲大楚社稷心切,韓大人莫要介懷,我等怎麼會懷疑韓大人對殿下的忠心?”衛甄這時候插進話頭做和事佬,緩解韓謙與李普正副制置使之間的緊張氣氛。
韓謙臉色稍緩,當下又與衆人就當前的形勢商議諸多事誼,將各部所承擔的任務分派好,便吩咐人將簡宴安排上來。
糧食太緊缺,廣德軍制置使府及三州都全面禁止釀酒、售酒,所謂的簡宴便是一碗黃粱米飯、一碟醬菜、一碟臘肉切片、一碗菜湯。
衆人也都知道廣德物資緊缺,再說曙光就在眼前,吃食又有什麼好挑剔的?
李普、顧芝龍等人都不會留在郎溪城宿夜,用過簡宴後便在扈衛的簇擁下離開而去,趕夜路返回各自的駐營治所。
作爲嫡孫,韓謙理應要恭送老爺子出府門,只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捱到老爺子讓人扶上馬車,便帶着奚荏轉身走向日常起居的後宅。
韓謙心裡想着事情,都沒有想到奚荏走在他前面會停下步子,整個人都差點撞到她身上去,探頭看院子裡趙無忌、馮翊、馮繚、孔熙榮、馮宣、趙啓、奚發兒、周處、郭卻等一大羣人都站在裡面等他過來,而院子裡的侍衛都叫他們早一步遣開了。
韓謙臉色微沉,徑直往廊前走去,看到馮繚站在臺階前,訓斥道:“馮繚你是吃飽撐着,不回去睡覺,帶着這些人在我這裡站什麼樁?誰要站,都給我到院子外站去!”
馮繚尷尬笑着,不知道要怎麼說。
“你不會真要在收復金陵之後,就將兵權交出去吧?”馮翊擡步要走上臺階,看韓謙的目光變得凌厲,收住步伐說道,“我們也不是勸你要有什麼不合宜的野心,但你這些年立下多少功績,而殿下左右又有誰是待見你的?咱也不說馮家之禍了,李郡王爺半生戎馬,是何等的風光顯赫,但他逝於廣德,其子都未守於榻前,未免有些淒涼了……”
“都給我出去,誰再敢在我面前胡說八道,休怪我不講情面。”韓謙毫不客氣的喝斥道,沒有一點跟要馮翊他們講道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