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天寶號共有六桅十二帆,但唯有兩面主帆,而這兩面主帆卻是整艘船將近一半的動力來源,甚至在古瀾江順流入海前,僅需揚起兩面主帆即可日行數百里。
而如今這個季節,這條海路上多爲順風逆水,失去這兩面主帆,這艘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駛到寧州港的,剩下的十面副帆可能都沒辦法把船駛回八寶羣島的海域,更可能的是,這艘巨船會隨着洋流越飄越遠,直到過了不歸山,進入那片幾乎沒有人活着回來的海域。
龍嗣又跑了幾步,先是撿起他那根龍頭金拐,然後走到一個高處的平臺,向四周張望,像是發現了什麼,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快步向楚回那邊跑去,在離楚回還有一丈遠時突然停下,似是有些忌憚卻要強裝鎮定,指着楚回,粗聲說道:
“你……你……我……我不管你是不是什麼青州的客商,我看你……你也不像,但我不管了,到了寧州港自然有……有人收拾你,不過這帆是你和那使刀的給弄海里去的,現在他是指望不上了,你……你……你得給我把它弄回來!”
龍嗣說着又指向船的東北方向,透過重重霧氣,只見不遠之處的海面上有一小片金光閃爍不定,顯然是龍嗣那件升到主帆之上的九錦緙絲金袍。
原來,龍武天寶號的主桅雖然是鐵木所造,不能浮於水面,但主帆卻是使用硬帆結構,帆篷上面帶有撐條,這種帆雖然較重,升起費力,但卻擁有極高的受風效率,而且如今落入水中之後也能像一艘小船一般順着海流漂浮,一直就在龍武天寶號的周圍不遠處。可就算把帆弄回船上又有什麼用呢,帆桅已斷,怎麼可能再將這兩面巨帆揚起呢?
楚回將還在昏迷中的山青扶到一旁的一個貨箱邊靠着,又喚來紅袖幫他扶住身子,方纔轉向龍嗣,仍用他那仿若不帶一絲情感的語氣說道:
“龍老闆的寶船損毀,確是楚某所爲,楚某責無旁貸,但要將那帆從海面撈起來,一是非楚某一人之力所能及,二是還要問龍老闆借一樣東西。”
龍嗣立刻回道:“只要能讓此船返航,龍某覺得此刻在這船上不要說龍某手下這百十來個水手,就算是方纔不打不相識的這羣海爺們,乃至船上的這些貴賓,都會助楚……楚大俠一臂之力,至於借東西,這艘船上上下下,但凡有你用得着的,儘可拿去,可不知楚大俠你所借何物?”
楚回只覺得好笑,這龍老闆剛剛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才過片刻,“楚大俠”這種肉麻的稱呼都叫上了,但楚回也不想多跟他計較,只是答道:
“絞車。”
“絞車?有,有,有。”龍嗣大喜過望,沒料到楚回僅是要這貨船之上最常見不過的絞車,他還生怕自己要拿出些壓箱底的珍寶才能說動這個柳州人,可欣喜之後又面露難色地問道:“可楚大俠,現在這片海面上盡是濃霧,剛剛那羣海……海爺們帶來的小艇也早不知道漂哪兒去了,如今水性再好的人也沒辦法游過去將那帆桅繫上啊,況且……況且就算把帆拉回來了,怎麼把這桅杆再立於船上啊?”
一邊冷眼旁觀的景元不屑笑道:“龍老闆方纔真是運籌帷幄,處懷不亂,現在倒是想起來這些根本不可能實現了!”
龍嗣也不管景元陰陽怪氣的揶揄,他知道,常人的辦法,常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實現讓龍武天寶號重新揚帆起航,但面前這個素衣客商打扮的楚回卻絕非常人。
他可是術士,是傳聞能動用天地之靈、上神之力的柳州術士,既然他能如天神降凡一般僅憑一招就將那個差點把整艘船劈成兩半的瘋子擊潰,那一定也有辦法將自己的船帆重新立於甲板之上。
龍嗣也不等楚回再解釋他將怎麼做,立刻命丁八兩帶着兩人推來絞車,只見那轟隆隆被推來的絞車碩大無比,合大木爲牀,前建二叉手柱,上爲絞盤,下施四輪,是專用於牽引重貨的,絞盤上幾乎如小兒手臂般粗細的絞繩一圈圈纏繞着。
楚回拾起絞繩的一頭,朝龍嗣微微頷首,又轉過臉深深朝鳳緋望了一眼,直望得鳳緋剛剛平復的情緒再翻起了一陣波瀾,原本因真氣耗損而蒼白的臉頰上又泛起了一陣紅暈,只好羞怯地偏過頭,裝作在看懷中的紅袖。
楚回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手執着絞繩,一手結出術印,霎時間那種耀眼刺目的光芒又開始在楚回周身縈繞,伴着衣帶翻飛良久,這一刻,他彷彿又成了上神的使徒,沒有任何光彩可以與他恣意張揚的鋒芒爭輝,御風訣的法陣在其腳下隱隱顯現出來。
待周身的光芒稍褪,他就這麼凌空而起,如同神明信步於雲端,踏星步罡,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霧氣的海面上,唯有那粗長的絞繩,像是一條海面上騰起的巨蛇,蜿蜒到迷霧的深處。
繩子帶動絞車上的絞盤一圈圈轉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大約過了半刻,聲音停歇,絞盤上還剩了兩三圈繩子,船上卻還是沒有人發聲,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長久的震撼和沉默。幾個水手看向他們的船老大龍嗣,不知是不是該現在去轉動絞盤,把他們的主帆給拉回來。
景元卻皺眉盯着楚回御風而去的方向,思緒聯翩,此番出行已經發生太多始料未及的變故,御史未到寧州暴斃而亡,涯海之上先遇海賊,又入蜃瘴,更爲難以置信的是,竟然遭遇一個柳州術士。
他自入主督政司,除了依照武帝旨意緝訪刺探大小官員外,還執掌衛嚴部三千禁軍的虎符,也曾在軍營中聽過柳州的傳聞,雖然知道曾經的柳州多身懷異術之人,但從未從任何人口中聽聞過有如此身懷撼天動地之能的怪物。
景元將手裡的一把摺扇幾乎要握斷,當下打定主意,如果此番還能安然到寧州港,定要讓昊朝安插在那兒的斥候八百里急報鄢都,得請武帝下旨讓千機營,不,要讓夏長階親自率千機營來抓捕這個柳州術士,他,實在太危險,危險到讓他連與其對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又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龍嗣都有些站不住了,開始拖着殘腿向船舷挪去,濃霧中閃現出一個人影,如白雲出岫,緩緩落在甲板,卻正是楚回,他朝龍嗣拱手道了句:
“有勞了。”
龍嗣眼中又閃出喜色,趕緊回頭準備招呼人,卻發現船上有幾個水手和海賊竟好像把楚回當作了真神降凡,都跪伏於地,嘴中唸唸有詞,似是禱告又似是乞求,而這些人中的一個,就是剛剛被自己踹了數腳的丁八兩。
龍嗣氣不打一處來,又是一腳踹過去,朝他吼道:“拜你孃的拜!等老子死了你這老鬼再拜也不遲,還不找人來轉絞盤。”
丁八兩連滾帶爬地起了身,一面答應着,一面又滑稽地朝楚回躬身拜了幾拜,弄得楚回也是哭笑不得……
這龍武天寶號上的絞車也是出自齊州工匠之手,力可挽三千斤,車下四輪皆可用機關鎖死,只見兩名壯漢壓於車牀,另有四名壯漢齊力轉動絞盤,蜿蜒迷霧中的絞繩被拉得筆直,又一圈圈地被繞回絞盤,,每繞回一圈,船上的衆人似乎都覺得,這艘擱淺在茫茫涯海的巨船重新啓航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在此期間,紅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一會兒拉着鳳緋,一會兒又跑向楚回,一會兒又去看看還在昏睡中的山青,小嘴嘰嘰喳喳地沒完:
“鳳姑姑,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不是去寧州了嗎?你剛纔好厲害啊,打的那羣人屁滾尿流的。”
“楚哥哥……不對,我叫你楚哥哥,又叫鳳姑姑,這樣不對,那我是該改口叫你楚叔叔,還是改口叫鳳姑姑鳳姐姐呢,哎呀,好像都不對嘛。”
“楚哥哥,你是什麼術士嗎?好厲害啊,可以教我嗎?”
“這謝神醫是怎麼啦?嚇暈了嗎?膽子怎麼比我還小,真沒出息。”
直到丁八兩粗啞着嗓子的一聲高呼打斷了她:
“來了!來了!龍老大你看!是咱們的帆!咱們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