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等到大軍開拔,正式往匈奴方向逼近之後,就是陳嬌都緩和不了劉徹急躁的心情了:馬邑之圍已經讓漢室丟盡了臉面,這一次要是再不能一擊奏效,恐怕媾和和親之論勢將再起,這不但下了劉徹的面子,對於國庫來說,肯定也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就爲了修個上林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桑弘羊給陳嬌學前朝的議論,“現在又想修個新宮,哪裡有錢!黃河決口都不填,倒是要修這個修那個,開心得很!”
陳嬌不免神色一動,“什麼黃河決口?”
她畢竟久居深宮,對外間事也就是靠桑弘羊這樣的侍中談起來,長安城裡的事,消息來源還多一點,地方上的消息,就是劉徹收到都很慢,就不要說陳嬌了。
桑弘羊看了陳嬌一眼,低聲說,“那還是武安侯在世時候的事了,十六郡受災……老百姓流離失所,可就因爲沒淹到武安侯的地,他就報了沒事。當時以他的威勢,這件事倒是被壓下來了……可……”
那時候正是朝廷裡爭得最激烈的時候,竇嬰和灌夫一個是四處奔走一個是身陷囹圄,居然沒有人得到對付田蚡最寶貴的消息。陳嬌聽了都不禁大驚失色:“這是多大的事!河水改道,有多少人要民不聊生?武安侯真該死!”
再想想,亦不禁嘆息:只怕那時候,田蚡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河是大事,這麼一鬧,朝廷裡的爭鬥是肯定要停下來的,說不定就給了竇嬰翻盤的機會。天下事就是這樣,一環扣一環,有很多後果,都不是當事人自己可以想像得到的。
自然打發桑弘羊,“讓你在陛下跟前露露臉,去和阿徹說一說這件事吧。”
桑弘羊卻不肯去,他跪在地上請陳嬌,“這件事出自小人的口,肯定是沒有您說更能入陛下之耳。河無小事,還請娘娘出面分說。”
看來,提起黃河決口這四個字,倒也不是無意,桑弘羊也是用過心機的。
陳嬌雖然不至於爲這點心機所觸怒,但卻不得不表現出她的掌控力,她掃了桑弘羊一眼,含笑說,“你是河邊人?這件事,倒是很上心啊。”
桑弘羊趕快也作出了馴順的姿態,他給陳嬌磕了兩個頭,才自白,“小人出身洛陽,雖然家中未有從農,也算大賈,但父老鄉親都是河邊住戶,河水改道氾濫,傷的都是民生,故此出此下策,請娘娘恕罪。”
大商家之子,離家多年,還這麼惦記河事,可見的確是有憐憫蒼生的心地。陳嬌對桑弘羊的評價又高了一點,私底下和聲音感慨,“此子成就,應該不止於一個大農令纔對啊!真是耽擱了!”
過了很久,聲音纔回她,“黃河這樣的小事,你就別來吵我了。”
隨着時日過去,在鬥倒王太后之後,聲音就像是陷入了一場沉眠,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不關心陳嬌所關心的這些話題。黃河、匈奴、天下事……這些事,聲音是真的不感興趣,她的天地就只有這麼小小一片,彷如一個限定了的四方天,未央宮外的心機,陳嬌就是用了,她也不評價好壞。或許是不懂,又或許只是真不在乎。
她曾經很怕聲音會就這麼漸漸沉默下去,可時日久了,又覺得她這樣無形無質,在自己心湖上空沉睡,實在極爲可憐,或許早日離去,也不失爲一種解脫。但這想法她無法形諸於口,只能暗藏心中,等待着聲音也許靈機一觸的體察,不過,到目前爲止,聲音所回饋的也就只有我一片沉默,陳嬌不知道她究竟是裝聾作啞,還是真的已經衰弱到了沒法兩相感應的地步。
她只好嘆一口氣,興味索然地敷衍桑弘羊,“好好,你分量不夠,我就找一個有分量的人來爲你開口。”
怎麼說,這個小侍中也跟椒房殿眉來眼去有五六年了,不適時露一露手裡的底牌,也很難震懾住這個心懷丘壑的能人。
轉過這個月,孔安國居然上書說起了黃河改道的事——他會管這樁閒事,令桑弘羊非常詫異。陳嬌又在劉徹跟前提了一句,劉徹查證一番,不禁大爲恚怒,私底下和陳嬌說。“武安侯真是死得早!”
武安侯的確是死得早,卻又死得一點都不無辜,身爲天子舅舅,還和淮南王眉來眼去,當時好在王太后已經去世,不然還非得被弟弟連累不可,就說爲金家和淮南王的婚事穿針引線,居心就非常可議。陳嬌不予異議,只說,“田蚡固然是死有餘辜,可你這個天子的耳目,也實在是太閉塞了。要不是桑弘羊有勇氣進言,這件事還不知道要被捂多久呢。”
她是爲了體現桑弘羊,可劉徹聽在耳朵裡,又覺得陳嬌說得有道理:“消息傳遞不便,我這個天子也和農夫有什麼區別?只能靠小道消息,來收穫前線的戰報了。”
的確,現在劉徹心裡,也就只能裝得下匈奴了。按理來說,李廣的軍隊應該已經和匈奴人發生接觸,就不知道是一觸即潰,還是起碼能和匈奴人互有勝負。現在整個大漢上下,只要是知道這一場戰爭的人,自然也都對這位老將寄以了厚望,他能分得出心來安頓河道諸事,都已經算得上是很沉得住氣了。
就是陳嬌都有幾分懸心:一樣的事再來一遍,天知道是什麼結果?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衛子夫有哪一步走錯了?還不是被她算得悽悽慘慘,這種事變數實在是太多了,就算這一場戰爭結果如何,對陳嬌本人沒有影響,但身爲大漢子民,她自然也是隻盼着贏,不去想輸的。
就這樣等到六月下旬,先來的反而是壞消息:李廣雖然作戰驍勇,但畢竟寡不敵衆,竟爲匈奴所擄,要不是他自己騎射過人,又有韓嫣接應,這一支軍隊幾乎全軍覆沒。公孫勝、公孫敖方向得到的消息也不大好,至於衛青,更是如泥牛入海,一點都沒有音信。
劉徹只好自我安慰,“怎麼說還是成就了韓嫣的!”
這一次,韓嫣雖然沒有扭轉戰局,但他手中那支軍隊的確還是留下了一些匈奴人頭,至少不至於無法向主和派交待,劉徹面上也有一定的光輝:有了戰功,那就不能說是佞寵了。
等到七月,慢慢地有謠言傳到京城:說是衛青帶了隊伍,是一路打到了匈奴人的祭天聖地龍城,因爲實在是太深入敵後了,消息傳不出來。其實打進了龍城不說,還在當地和匈奴人激戰,雖然漢軍也有死傷,但居然也留下了千餘條匈奴勇士的性命。
劉徹根本就不相信,甚至還很生氣,“這都什麼事兒!誰胡說八道!現在倒好,衛青要是敗了,朝野間豈不是看他就要更不順眼了?本來沒罪的,現在罪都要多加重一等。”
就算衛青上位主要是靠陳嬌的提拔,要不能得到劉徹的喜歡,他能第一次出征就領萬人大軍,有將軍銜頭?
陳嬌當然要比劉徹樂觀得多了,“民間的消息,一般都是有七分真,三分假。我倒覺得衛青有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
劉徹看陳嬌的樣子,就好像剛剛生吞了一枚雞蛋,過了半天才說:要和你說的一樣就好了!
結果十多天後消息傳來,真和陳嬌說得一樣,除了斬首數是七百多之外,同民間傳來的消息比,竟沒有多少不同。
其實,比起漢軍動員的人數來說,這七百多人頭不過是滄海一粟,可就算是這樣,長安城也陡然就喜氣洋洋,陷入了節日的狂歡氣氛之中,就是王太后知道了都很高興:“從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開始,就有擊退匈奴的希望,只是當時國力單薄,不得不以絲綢財物虛與委蛇,如今能夠完成幾代人的心願,真是上天降下的福氣!”
結果好消息還是接二連三:緊接着過了幾天又傳來消息,韓嫣在下谷一帶也有斬獲,這一次匈奴人死傷了五百多人,雖不如衛青戰績驚人,但也算是個極好的消息了。
劉徹當晚就出城去文帝廟祭祀,有話交待:回來在長門園歇一晚上,便再去陽陵和父親說說話。宮中連洗衣宮人都露出笑臉,不少見識過韓嫣、衛青風采的人,私底下都偷偷地傳誦兩個青年將軍的英姿。陳嬌的十三妹和十五妹被家裡人送進宮來,都是又驚又喜,恨不得抱住陳嬌的大腿大哭一場:陳家族人不少,也不是每個女兒家都能嫁給將軍的。
不過陳嬌卻沒了形於外的喜色,打發走了兩個妹妹,就在小花園裡緩緩地繞着圈子,揹着手,眼底一片雲霧,散都散不去。
楚服進來通報的時候,就不禁站在遠處望着陳嬌好一會兒,才上前輕聲說,“娘娘,侍中東方朔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娘娘。”
陳嬌神色一動,略作沉吟,便說,“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