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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在椒房殿裡,也不是沒有出入外臣。陳嬌雖然自己把宮妃們管得很嚴,但得了閒,也經常把桑弘羊、衛青等人,叫到椒房殿來。桑弘羊這個人瘦瘦小小的,又生得其貌不揚,劉徹連一眼都懶得多看。他也深知陳嬌和桑弘羊接觸的用意:春陀這種貼身伺候的近人,陳嬌是不可能和他們多加往來的,即使是夫妻,也犯了帝王的忌諱。但她又想要,也應該要掌握自己的近況,比起私底下傳遞消息,陳嬌的作風倒也特別,居然就直接經常把桑弘羊叫到椒房殿來問話了。

衛青就不必多說了,劉寧年紀還小,不能冒風,他和他兄弟衛長君蒙陳嬌殊恩,可以經常進來看望小公主,不過,這兩兄弟的作風也都非常謹慎,看了人就走,從來不敢多加勾留。也就是年前衛青領兵之前,皇后把他叫進去申飭了一番,轉過天調令就下來了。這裡面影影綽綽的文章,有心人也不是讀不出一個眉目。

不過,衛青和衛子夫一樣,都是走的眉目婉約路線,雖然如今戰功彪炳驍勇善戰的名聲已經傳開了,但相貌那是改不掉的。東方朔就不一樣了,這個壯漢要比劉徹生得還高,相貌堂堂一臉的鬍鬚,雖然被劉徹以俳優看待,但單從外貌來說,這個人從武倒是挺合適的。

陳嬌也不敢怠慢,她在廊下見東方朔,身邊除了楚服之外,還有七八個侍女雁字排開,大家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劉徹要犯醋意,也好從中分說。

心裡又不禁嘆了一口氣:要不是因爲母親還在和她慪氣,不然又何必這麼麻煩?直接到公主府上坐一坐不就完了。自己一個內命婦,的確也不好老見外臣……

“娘娘平安康健。”東方朔也很識趣,這個人雖然風流知名,但對着陳嬌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就好像沒有見到陳嬌的美色。行過禮先扔出了一把刀來,“娘娘處境危殆,下臣不才,願爲娘娘分憂。”

這些年來想要走陳嬌路線的人也不少了,這麼直白不顧忌的也還是第一次。陳嬌揚起眉毛,不免看了看左右宮人,見衆人都盯着東方朔不放,唯獨楚服露出一點深思之色,但眼神也還是繞着東方朔精壯的身體打轉,她不禁就微微苦笑起來。

現在椒房殿裡的宮女,多半都是文帝竇太后給她留下的遺產,四五十歲的人了,見到男色還是禁不住這樣表現,可見深宮怨女,久曠之下,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回事。陳嬌不禁對楚服浮起微微歉意:大齡宮女不必多說了,她年紀還輕呢,也有二十多歲了,正是想男人的時候,難怪見到東方朔,腦子都要飛了。

不過,這位詞臣的男色也的確誘人,見慣了那些眉眼精緻舉止安詳和順的美少年,乍然一看這個山東大漢,陳嬌都要多給了幾眼,才若無其事地說,“你這是突發驚人之語啊,東方朔,你就不怕我的怒氣嗎?”

只這一句話,已經將場面又抓到了手中,提醒東方朔:你表現再離奇,也不過是爲了取悅我陳嬌而已。想要反客爲主,把皇后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沒有那麼簡單。

東方朔就是對住劉徹,都沒有感到過這種迫力。陳嬌一雙眼冷得像冰,就算聽了自己的開場白,也都不肯配合地給出一點反應,倒搞得他有一點下不來臺,竟僵在那裡,頓了頓,才勉強說。“下臣進宮服侍,已有六年了,這六年來冷眼旁觀,椒房行事,是處處出人意表,可又處處都透着深意。”

見陳嬌脣角似乎牽起了笑意,他受到鼓勵,也更揮灑自如了一點,又說。“只看娘娘將堂邑侯世子和隆慮侯託付給車騎將軍,不過半年而已,兩位貴人已經幾乎脫胎換骨,作風大改。就知道娘娘洞明燭照,心中大有丘壑。以娘娘的明鑑,聽到東方朔的這句話,應當是大喜過望,待我若上賓纔對。若是娘娘因此勃然大怒,那麼東方朔識人不清,就是受到懲罰,也是自作自受,又有什麼好怨人的呢?”

也算是圓得過場面了,能看出現在陳家的尷尬,眼力也是有的。上過正經的奏章,雄心是有的,主意也都有一定的道理,能力是有的……

沒想到劉徹也真是夠粗心的了,東方朔雖然可能不是宰輔的材料,但做個地方官的才具是有的,就爲了需要一個人陪他解悶,他就硬生生地爲走了寶,還有臉和她叫人才匱乏。

陳嬌想起來都不禁要笑,她忽然一下鬆弛了下來,擺了擺手,隨意地說,“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局勢不必說了,本宮心裡有數,你這次進來,總是帶了主意進來的。就給本宮支支招吧。”

東方朔滿腹言語,全都悶在了肚子裡,別提有多難受了,他大着膽子看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一臉微笑,竟似乎是雲淡風輕,心中不禁大凜:這麼多年來不顯山不露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和劉徹還不一樣,沒有打匈奴平天下的野心,想要握住皇后的軟肋,看來已不可行,爲今之計,只有全盤奉上肚子裡的這點草料,等着她可能的賞賜了。

就是在劉徹跟前,他也從不曾這麼狼狽。東方朔嚥了口悶氣,他輕聲說。“娘娘明鑑,如今只能在韓嫣沒成氣候的時候,把他招回來了。”

這個結論,和陳嬌心裡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她不禁嘆了口氣,低聲道,“看來,也就只有這條路可以走啦。”

沒等東方朔繼續說話,便又擡起聲音吩咐楚服,“你送東方先生出去吧!”

她笑着看了楚服一眼,壓低了聲音調侃,“不要說我不疼你!”

四周的侍女頓時捧場地笑成了一片,楚服雙頰暈紅,平時那淡然冷漠中的英氣已不復見,她白了陳嬌一眼,卻還是步下殿去,輕聲細語,“請先生移步。”

東方朔很有幾分無奈,卻也保持了風度,衝楚服微微一笑,又給陳嬌行了禮,這才退出了宮殿,去得遠了。

陳嬌沉吟了一下,又吩咐從人,“去清涼殿等着,要是那邊人散了,問問陛下,是我過去,還是他到椒房殿來。”

劉徹本來今天是沒想着和陳嬌在一起的,龍城大勝,不管怎麼說是個絕好的消息,就算斬獲不多,始終那是匈奴人的祭天聖地。這一戰的象徵意義其實大於實際意義——不過,就算是實際意義,也實在是太令人振奮了:幾十年過去,秦二世而亡之後,終於又出現了一員猛將,能夠在野戰中將匈奴人斬於馬下,並且反守爲攻,去侵略匈奴人的土地了!

前一段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患得患失,太緊繃了,李延年已經爲他準備了幾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據說個個都身懷絕技,雖說劉徹有幾分興味索然,但他現在也不能隨意離京行獵,除了美色之外,也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娛樂這個疲憊的帝王了。

不過,陳嬌也一直很少在這種時候過來打擾他的,兩夫妻之間已經形成默契,就好像一對交頸的鴛鴦,親熱了一段時間,就分開一段時間。所以劉徹也還是很看重陳嬌的邀請,換了一身衣服就進了椒房殿,一路上還聽春陀和他說了幾句話。

“怎麼,是東方朔忽然間說了什麼冒冒失失的話?”一進殿他就問,又免不得爲東方朔辯解一句,“這個人就是這樣不着調子,你也不要往心裡去,要是實在生氣,就把他趕回老家吧!”

其實他也算是寵愛東方朔了,可面對陳嬌,孰輕孰重那自然是不必說的了。劉徹雖然殺伐果斷,對列侯人家從不容情,但在他真正看重的人跟前,有時候又軟得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沒有生氣。”陳嬌只好笑着說,她拉着劉徹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將猶豫露在面上,過了一會,才輕聲說。“東方朔過來,其實就說了一句話。他說,最好是把韓嫣招回來辦婚事了。我想來想去,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劉徹一愣,他本能地反對起來。“這怎麼行,韓嫣好不容易在北地幹出了一點成績——”

這話又斷在了帝王的喉嚨裡,他驚愕地看了陳嬌一眼,忽然間意識到:雖然陳家自己沒有什麼能人,但如今北境兩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卻都和陳家沾親帶故,事實上也是依附陳家的裙帶關係,才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上。

當然,面對匈奴人的威脅,就算現在一百個能打仗的將領全都姓陳,劉徹也肯定會用,但真正的聰明人,是在火星閃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要澆一桶水上去了,是決不會讓星星之火,有燎原的機會的。

兩個陳家的親戚,這是實在過分了一點,不說將星之間可能的碰撞,就說帝王心地,現在自然是千好萬好,可等兩個將星都功成名就凱旋歸來了,賞無可賞,到時候,這大功就不是福,很可能是禍了。

可現在北疆真是求才若渴的時候……

劉徹看了陳嬌一眼,正要說話時,陳嬌忽然又微微一笑。

她揚起臉向着劉徹,溫暖而堅定的說,“後來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也不必這麼搞。當時把妹妹說給韓嫣,一個是看他人才,一個也是讓他不至於備受別人的欺凌……”

這別人除了王太后一派還會有誰?

陳嬌繼續說。“現在韓嫣自己建功立業,兩個擔憂也都不再是擔憂了。我看,這門親事很可以就這麼算了。”

劉徹是千想萬想都沒想到這個答案,他一下把陳嬌抱進了懷裡,心懷激盪,輕聲說,“嬌嬌!”

那無限的痛愛、感激、知己、憐惜,似乎只能隨着這兩個音節噴薄而出,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摟着陳嬌,半天等情緒平復下來了,才說,“龍城大勝,是大吉之兆。我看也是上天的啓示,我看,也到了立太子的時候了!”

畢竟是多年夫妻,劉徹對她,也實在沒得說了。

可不知爲什麼,陳嬌又從心底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她無聲地輕嘆了一口氣,才低聲說,“好,全憑你的安排。”

不過,和他們所安排得都不一樣,韓嫣似乎命中註定和陳家十三姑娘有緣分,第二天消息就送到了京城:在斬首五百的那一場下關遭遇戰中,雖然部屬們已經取勝,但韓嫣卻也受了穿腹重傷,如今已經陷入高燒,就算能恢復過來,想來也已經不可能再領兵作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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