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水雖然淅淅瀝瀝個不停,但基本上只是細雨微風那種,下了兩三日也不過是浸潤了地面的程度,而到了這日夜間,龍囚關下,卻忽然變得風雨大作,異於常態。
秦寶躺在那裡,肩胛骨下兩個創口疼痛萬分,上身完全無力,下身也幾乎痠軟,換成任何一個人來到類似處境,尤其是一名衝鋒破陣的猛將,當然要爲此事憂懼不堪……秦二也的確憂懼,不可能不懼的……但此時,就這個晚上,聽着外面的風雨,他卻反而在爲給自己留下這對創口的男人流淚失神。
張行之後,曹林沒有再收義子,卻反而更得靖安臺中的舊人愛戴,便是他一意孤行,要爲大魏守墓,基於他的立場也基本上無人指責。
包括秦二被穿了琵琶骨,也沒有什麼怨言。
說白了,立場歸立場,爲人歸爲人,情分歸情分。
“應該是真的。”
隔着一道龍囚關,不過二十里的距離,洛口敖山倉下的滎陽城內,黜龍幫資歷護法張大宣探着頭看着窗外的疾風驟雨,停頓了好一陣子,方纔關上窗戶,回頭來言。“是真的!而且這是一道妙招,也符合曹林那廝的心態和性情,臨死前也要找個繼任,繼續守下去……更重要的是,這種事情不可能作假,淮水兵敗的事情是遮不住的,很快就會有其他消息傳來。”
坐在那裡的李樞點點頭,復又搖頭:“我也覺得是真的,剛聽到傳言時覺得荒唐,走到張公門前就信了,但問題在於現在怎麼辦?昨日才收到北面守住卻又被困住的消息,要我們去打東都,上下都覺得打東都是最合適的,既能解救河北大局,又能強壯濟陰行臺,可現在司馬二龍帶着徐州大軍主力過來,還輕易擊潰了淮西軍,我們還能打東都嗎?”
“除非明日龍囚關開關,後日咱們就無傷無損的入東都,否則就是打不了,打不了就是打不了。”張大宣捻鬚以對。
李樞愈發無奈:“之前幾乎要說動尚師生了,現在這個局面……怎麼說他?打的話,便是仗着高端戰力把他攆走了,他走前落了萬斤鋼閘,斷了汜水上的橋樑,我們大軍也趕不及去搶東都了。”
“可以走水路跳過去,但也有大風險。”張大宣盤着腿坐到了榻上,認真回覆。“因爲一旦不能迅速拿下控制住整個東都,很可能會成背水之兵,一敗塗地……你還沒這個本錢。”
“東都人心屬司馬正?”李樞蹙眉以對。
“不是屬司馬正,而是說,我們打着黜龍幫旗號上洛了,那東都人心就倒向司馬正了。”
“也是。”李樞登時醒悟,卻又長呼了一口氣出去。“人心就是這麼玄乎,不知道司馬正要來,東都說不得會拱手求生,可知道司馬正要來了,東都便立即會殊死抵抗,死活看不上我們這些東齊故地盜匪的……那打着我個人旗號呢?祖籍北地的八柱國關西李氏?”
“那樣黜龍幫的人心就全都倒向張行,甚至是魏玄定了。”張大宣嗤笑道。“不會是哪位誰給你寫信了吧?河北還是東都,白橫秋還是牛相公?”
“所以,如之奈何呀?”李樞聞言頓了一下,然後忽然苦笑,卻對某些問題避而不談。
“首先,這兩日還是要試一試走囚龍關的。”張大宣思索片刻,給出了自己的方案。“否則,沒法給下面人交代,聽着風就是雨,就不遵照北面意思攻東都救張行跟河北了,下面人會誅心的……張三這廝以徐世英、王叔勇、徐師仁這些人做前身前主力,是有說法的……明日一早,我亮明身份,親自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勸下尚師生。”
李樞點了下頭:“然後呢?若不能成呢?”
“若不能成,得看你心思。”張大宣依舊坦誠。“你要存了自圖雄霸的意思,就告訴所有人,司馬正去了東都也一樣是斷了河北那邊東都兵馬的後路,效果一樣的,然後帶着大家去取徐州,同時幫着杜破陣控制淮西。這樣,你既能有一片屬於自己開拓的根據,也能趁機收服淮右盟,把控江淮好漢。”
李樞心中微動:“可這樣不會招來不滿嗎?”
“自然會有忠心於張行和黜龍幫體制的人,覺得你是因私廢公,甚至覺得你是悖逆之人,但要做大事,要成自己的雄圖,誰不得踩幾個忠臣孝子義士烈女?”張大宣面色坦蕩。“而且只要事情成了,一則江淮豪傑加入,這些聲音就被淹了;二則這些人見到前途也會改口的。”
李樞不置可否,繼續來問:“若是沒有自圖雄霸的意思呢?”
“那就棄了滎陽去河北嘛,做張三另一支引而待發的弓箭……”張大宣脫口而對。“但是我說句良心話,第一,你去了,倉促過河,立足不穩,很可能會被白橫秋抓樣子,兜頭給你一刀,先讓你敗個乾乾淨淨;第二,未必救得了張行,他那邊還是要看他自己的路數,你去了其實關係真不大;第三,從此之後,一輩子縮在黜龍幫內,只能被他用這個制度給鎖的死死的,你那些跟緊的兄弟也要反過來對你失望的……當然,也要好處,張行若死了,你就能在河北收拾局面,順理成章的上位首席!但我覺得他不至於連自保性命的法門都無。”
李樞點點頭,一聲嘆氣:“難!”
張大宣看了對方一眼:“所以,你還存了別的心思?既想自圖雄霸,又不想違逆人心?”
“不錯,我是真想打回東都!做夢都想!”李樞吐了一口濁氣,坦然應聲。“真不能跟司馬正當面試一試嘛?之前在徐州碰過的,也未見他有什麼必勝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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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真存了這個心思,就得聚衆。”張大宣看了對方一眼,言辭隨意。“雄天王不在,最起碼把什麼莽金剛一衆兄弟請來,頂住司馬正本人;把淮西的局面收攏起來,讓杜破陣分擔……東都那邊也得做些事情。而且這麼幹,非但不能讓忠於張三的人服氣,也不能讓緊跟你的人服氣,得有魄力壓住人心。”
“都得有魄力壓住人心,往哪兒去都是如此。”李樞再度頷首。“趁着這兩日,我得跟主要的大頭領、頭領們私下聊一聊,弄清楚他們的意思,再考慮我自己的心思,來做決斷。”
“得快!就是這一兩日,看龍囚關成不成,不耽誤做準備、做商議。”張大宣認真提醒。
李樞點頭,直接起身離去,張大宣也沒有理會,而是轉身躺下,聽着外面狂風驟雨發呆。
事到如今,尤其是之前建立行臺,定下名分,順利成章,李樞手下的不少人物漸漸也開始暢所欲言起來,再加上開倉放糧,很多如崔四郎這些人都投奔過來,對張大宣的請教就沒有之前那般一錘定音之態了。
當然,張大宣對此也心知肚明。
就這樣,李樞離開,回到自己住處,不顧風雨,只讓人喊了房彥朗房太守、崔玄臣崔分管,以及房彥釋房正將,唯獨可惜的是杜才幹這個最心腹的心腹現在在魯郡,不能第一時間叫來。
三人抵達後,李樞便將今日上午無端傳言背後的可能跟兩個去處說了出來,卻沒有說留下打東都,還只說是自己想法,便讓三人幫忙判斷。
而出乎意料,三人意見居然截然不同。
“徐州空虛是不錯,但並非沒有敵人,誰也不知道江都剩下的五六萬精銳往哪裡走?那裡面凝丹多如路邊狗,宗師也足足四五個,如果不出亂子,哪裡是我們能擋的?”房彥朗嚴肅以對。“而且我們都是東境、河北人,不在這裡做局面,去徐州、淮西,搞江淮的事情,誰樂意去?再說了,輕易走了,便要頂上一個棄北面張首席而走的罪名的,到時候會跟幫內兄弟離心離德!”
“那你的意思呢?”李樞正色來問。
“打東都!”房彥朗乾脆給出自己選擇。“打東都,可以安人心,也能成大事!司馬正遠道而來,趁他立足不穩,跟他打!”
李樞心中瞭然,房氏兄弟中的這位兄長,跟自己一樣,都是楊慎之亂的殘留,對東都是有執念的。
而雖曉得這一層,他卻並不直接表明心意,反而轉頭看向了崔四郎:“玄臣怎麼看?”
崔玄臣沉默片刻,然後艱難搖了搖頭:“我是河北人,倒不是說一定要回河北,而是說最起碼就在這附近觀望河北局勢才能放下心來……只不過,從李公你的前途來說,去徐州確實是最好的法子。那張行憑什麼做的首席?還不是李公你進取濟水下游沒成他成了,然後又有開拓河北的功勳?而且一旦拓展了地盤,人才、錢糧、兵馬就都來了,然後什麼就都起來了,到時候此漲彼消,萬事可期。”
李樞連連點頭,雖然對方說的不合自己本意,但最起碼是從自己角度給辨析的,這一點就很好。
“我知道兄長的意思,也猜到了李公的意思。”房彥釋也開了口,卻似乎帶着氣。“但要我說,兄長和李公是被舊怨迷了眼,結果又要重蹈覆轍……楊慎當日怎麼敗的?就是被白橫秋給騙了,迷了眼睛,一心一意往東都打……別的事情我不管,只說硬的東西,司馬正號稱司馬二龍,修爲武力上素來壓過白總管一頭,領軍是李定李府君所稱讚的,爲政是張首席認可的,我們拿什麼對付他這個宗師?他手下五萬徐州軍,裡面有三萬是東都舊部,個個想歸家都想瘋了?我們這十營兵,兩萬多人,幾個凝丹,怎麼打?”
李樞沒有吭聲。
房彥朗沉默片刻,也沒有辯駁,而是對着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族弟反問道:“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首先去河北,其次是留在這裡安安靜靜放糧、督促春耕、救援收攏淮西杜破陣,就是躺着不動都行的意思,但不能去跟東都硬拼!而便是跟東都硬拼,也不能去徐州!”房彥釋言之鑿鑿。“諸位,我知道你們各人的意思,你們覺得李公地位尷尬,覺得張首席被困了,覺得這是機會,以此來論,纔要去打東都或者去徐州,但以我來說,同樣是考量了李公的私人前途,卻反而覺得去河北是唯一之正途,因爲那裡是天下矚目之所在,是天下大勢扭轉的源頭……說句難聽點的話,若不在河北,張首席忽然死了,怕是要被魏玄定給藉着河北人的優勢給搶了位子的!”
衆人恍然,便是李樞也都覺得房彥釋說的有幾分道理。
“小房頭領話是有道理的,但不至於說其他人的就沒道理。”崔四郎此時緩緩開口。“去河北,就好像做官一定要留在東都一樣,但是天下大亂的時候,時局將傾的時候,求一任外放可能會更好……現在的情況是,去河北、取東都,能成事,肯定是收益極大的,但萬一不成,咱們這兩萬兵只怕是不夠人家一擊的,所以還是去徐州最穩妥,成效也未必是最差的。”
這次輪到房彥釋沉默了,論年齡、職位,尤其是跟李樞的親疏,他都比不上自己族兄,而且素來只是領兵,先是莆臺軍,然後是屯田兵,現在濟陰一營正將,這種私下討論,只要自己的意思能表達出來,被弄清楚了,也就無所謂了。
之前看似強硬的表達,更像是一種計策。
“對付司馬正的話,首先要有對付他本人的高手。”大房房彥朗忽然再行開口。“這個要找到莽金剛和他的兄弟,我老早問過淮西軍的人,他們說這些人結陣,再厲害的宗師也不在話下,屬於白帝觀真傳;其次,要有足夠兵馬……咱們不缺糧草……所以,要收拾拉攏淮西軍,要王焯他們過來,同時儘量拉攏周邊的搖擺勢力,最後要大舉徵兵……”
“我反對。”房彥釋忽然再行開口。“耽誤春耕……”
“可以一步步來,現在只是做計劃,真要是這般做下去,估計跟春耕能完全錯開。”李樞突然在座中開口。“連司馬正要來的事情都是忽然有人來到龍囚關附近喊出來的,說不定只是東都的緩兵之計呢,根本沒法拿出來跟兄弟們講的……所以,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先嚐試誘降尚師生,萬一成了,還是要搶入東都的;同時速速請莽金剛和他兄弟來,並打探消息,做好接應、協助淮西軍的準備;如果消息屬實,我們也要看咱們自己部隊收攏多少,莽金剛他們願不願意來,司馬正又有多少兵,東都又是什麼局勢,然後再行其他討論……真湊不起那個本錢,咱們就走,去徐州。”
幾人頷首,房彥釋也鬆了口氣。
但他馬上又來問:“若是這般計劃,其實還是按照北面撐不住,再行兵敗,張首席與少數人逃脫的議論來的?”
“自然。”崔四郎笑道。“上次小房頭領沒來,我們就是這般討論的……這個可能性最大。”
“可現在是做計劃……萬一張首席又勝了,或者說是帶着幫內精華全須全尾的逃出來了,匯合了幫內河北勢力,那我們怎麼辦?”小房房彥釋攤手來問。
崔四郎就要笑着迴應。
“那就聽他的命令便是。”李樞昂然來對。“便是眼下局勢,也可以說給他聽,只是不知道這兩三日薛常雄到了嗎?到了的話,合圍了,能不能把消息送進去罷了。”
“那若是張首席不幸去世呢?”房彥釋追問。
“咱們自然要去河北收拾局面,同時發誓爲他報仇!”房彥朗也攤了手。“於公於私……咱們今日便是論及了李公私人前途,但何曾要犧牲公家局面?張首席被困,是因爲他是首席,他在河北,招來了白橫秋的敵視,又不是我們害的……而無論如何,白橫秋都是我們生死大敵!義軍對官軍,河北對關西,這點從未變過!”
李樞眼皮一跳,卻面色不改:“我李樞只會先公後私!便是今日局面,也只是尋你們幾位心腹先做個討論,真要做事,也要走行臺大決議的,也不會違逆衆意的!”
房彥釋認真拱手:“小子慚愧。”
李樞只是微笑。
當夜風雨大作不提,只說第二日天明,卻也奇怪,居然是豔陽天,而滿地殘枝綠葉中,黜龍幫資歷護法張大宣從容去李樞那裡領了行臺文書,然後便只一人騎着一頭驢,出了城,便往近在眼前的龍囚關而去。
抵達關下,報上姓名張世昭,自稱尚師生故人,勢窮來投。
關城內,身形高大、器宇軒昂的守關大將尚師生聽了言語,目瞪口呆,但終究還是不敢怠慢,上關頭一見,然後居然當關躍下,就在關口下拜,口稱“相公”。
張世昭也不客氣,點點頭,便負手牽着驢隨對方進去了。
入了關,尚師生請上關城正堂首座,奉上好茶,這纔來問:“張公這些日子去了哪裡?有傳聞說你被張三賊殺了,也有人說你被張行裹入黜龍幫……降了?”
“詐降。”張世昭從容來答。“不降就要被打斷腿,只能詐降,這纔來也是奉命來勸降你的。”
尚師生乾笑一聲,沒敢接話。
“無妨,我是心向大魏的。”張世昭見狀,也不打晃眼。“這兩年,身雖在黜龍幫,心卻在東都。”
尚師生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連連點頭。
“陛下駕幸江都,委任我都督滎陽,當時包括龍囚關防務吧?”張世昭不慌不忙,繼續來問。
尚師生心中委實覺得荒唐,然後卻又起了一絲憐憫,便點了下頭:“無論如何,張相公是我正經上司,斷不會讓張相公沒個落腳之處。”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張世昭揚聲來對。“我之所以此時過來,是受了司馬二龍的委託,我們在黜龍幫那次攻擊徐州的時候便已經聯絡起來了……他要我控制住龍囚關,不要被黜龍幫趁勢而取,同時要我控制住東都局勢,不要生亂,好等他過來,一起安定東都……東都那些老王八蛋,他也不方便對付,得讓我來做個空頭首席,兼理民政。”
尚師生目瞪口呆。
“洛口倉……我是說關內的,真正的洛水出口的倉庫,你能控制住嗎?”張世昭根本不給對方思考的機會。“那裡不但是倉儲,還是李樞狗急跳牆繞關走水路的要害。”
“我現在就發兵。”尚師生一個激靈,立即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