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樞並不曉得張世昭立即反了水,包括後者一去不回,他也以爲是尚師生得了司馬正的言語,決心一條道走到黑,扣押了某人……不過,若是尚師生孤關孤將,都能因爲司馬正即將到來的訊息而選擇堅守到底,那麼張世昭呢?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一點。
又或者說,不是沒人想到,但對一個降人,一個人畜無害的降人,已經沒幾個人在意了。
實際上,就在張世昭拜訪尚師生的當日上午,一個堪稱被李樞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或者說是被許多人思了又思,想了又想的重要男人,帶着另外幾個重要男人,出現在了滎陽城。
這讓李大龍頭欣喜若狂,如何有心思去想本就沒抱幾分希望的某人結果?
“芒(莽)總管是何時動身過來的?”李樞聞得消息時,對方居然已經來到滎陽城官署門外,而且還帶着十來個光頭、短髮、披髮的伴當,這簡直是瞌睡來了送枕頭,卻是幾乎拖着木屐飛奔出來的。“這幾位便是白帝觀出來的英俊嗎?”
破門許多年的莽金剛頭髮似乎剛剛剃過,聞言不由大笑,立即主動上前行禮:“見過李龍頭,龍頭跟上次一般好氣色!”
李樞巴住對方雙手,也是不由大笑:“芒(莽)總管也好精神。”
端是一番好豪情。
就這樣,雙方略作寒暄,轉入堂上,幾位穿着六合靴的光頭、短髮、披髮者也都跟上,這個時候,李樞再度來問,莽金剛方纔開口回覆:
“不瞞李龍頭,我是七八日前動身的,這幾人也正是白帝觀裡的幾個師弟,爲什麼過來,其實也與他們有關係。”
七八日前,也就是白橫秋與沖和道長跟曹林做過一場的時候,或許是大宗師的動靜太大,人家這個修爲的,又或者是白帝觀中有什麼說法感悟到了……這倒無所謂……主要是當時淮西杜破陣應該正在壽春那裡對峙,而現在基本上可以斷定是已經大敗了,甚至李樞這裡都已經派人聯絡併發文王焯去收攏敗兵了,而莽金剛那個時候卻選擇動身來這裡。
“這倒奇怪,七八日前杜龍頭正在壽春大戰,未曾喚芒總管去嗎?”聞訊趕來的房彥朗替李樞問出了這句話。
“沒有……”莽金剛笑道。“杜龍頭從去年掃蕩淮西成功後,士氣大漲,如日中天,便體諒我們這些人,都讓我們回去了,他自個帶着淮西軍去的壽春。”
這就是活該了。
房彥朗心下了然,只與李樞對視一眼,便繼續來問:“不管如何,莽總管總是從南邊過來的,可知道壽春戰事如何?”
莽金剛聞言蹙眉:“我來的路上一直聽說打的很好,壓得對方根本不敢出寨,但昨天過大留山的時候,忽然身後有當地的官府傳言,說是杜龍頭敗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傳言具體怎麼說?”房彥朗誠懇來問,他是真好奇。
“說是那個司馬二龍出徐州全軍突襲,一戰破了淮西軍全軍,連杜龍頭都殺了,輔大頭領以下的淮西水軍全都降了,現在司馬二龍要去東都,王代積要來淮西……”莽金剛誠懇複述。
“胡扯!”房彥朗嗤之以鼻,卻也同時面色凝重起來。
他當然能分清楚這裡面哪些是無端的誇大,哪些又是必須要重視的信息。
“肯定是胡扯。”莽金剛正色道。“輔大頭領跟杜龍頭是真的生死兄弟,就好像我們幾個兄弟一樣,怎麼會因爲一戰敗了就叛了?而若是杜龍頭真死了,那輔大頭領更不可能降。還有淮西水軍,我也都見過,你要說打不了硬仗,腿一軟散了是正常的,但他們是淮西本地幫會出身,斷沒有輕易降了的道理……回過神來,還是要跟官軍對着來的。”
“那要是其他的都是真的呢?”想到什麼的李樞心中陡然一驚,忽然插嘴來問。
“什麼意思?”莽金剛好像不懂的樣子。
“杜龍頭確實慘敗,司馬二龍真要來東都。”說這話時,李樞自己心裡都有些慌,關鍵是他沒想到淮南的王代積要跟過來,這是個沒計算過的變量。“然後王代積也要來淮西……王代積實力如何?他本人又怎麼樣?”
“不差的。”莽金剛有一說一。“你要說兵馬實力,看這一戰之前就知道了,便是淮西軍掃蕩了整個淮西,不也一時拿人家不下嗎?淮南好幾個郡呢,豪傑也不少,還有不少官面上收攏的人才。要說人,我之前跟着謝總管還有杜龍頭去江都那一次,聯繫的這個王代積,算是個人物,在東都的時候,據說張首席跟李四郎也是忌憚這個人的……什麼秦二張三李四王九外加一龍一凰,如今都是一方人物。”
李樞越聽越不安,王代積他當然知道,可之前也真沒把這個剛剛冒頭的'大魏系'軍閥當回事過,一方面是確實瞭解不多,另一方面卻是隔得遠,沒想過會面對面,但現在只是一戰而已,對方非但忽然出現在視野內,甚至馬上就要成爲自己的主要對手之一了?!
這人到底是誰?
跟張三李四司馬白類似的王九?
這也沒聽過啊?總不能是莽金剛現編的吧?他也不像這種人啊?
無論如何,王代積這個人,以及他即將隨司馬正,控制淮西這個消息徹底打亂了李樞的某些計劃……最起碼是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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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李樞跟房彥朗一起緩了片刻,方纔回過神來,各自小心起來,李樞更是認真發問:“若是王代積要去淮西,莽總管要不要回汝南主持局面?”
莽金剛乾笑了一聲:“此番來,本就是要趁勢尋幫裡去了這總管的,至於說那邊的地盤,便是杜龍頭沒敗怕是也保不住……”
“怎麼說?”
“南陽總管白橫元動身了,盡起荊襄大營部衆數萬,一路向北,不只是進軍,也是沿途攻略地方,卻不知道是去東都還是西都,還有人說是逆着漢水去漢中的……”一位面色發白的披髮金剛解釋道。“而大師兄這裡,雖然名義上是汝南總管,其實大部分地盤都在淮安,這次算是在人家道上了,又因爲杜盟……杜龍頭要去打壽春,白橫元也沒有往東邊來的意思,便讓大師兄撤軍入了汝南,這次來之前更是將部衆都移交給了汝南的輔大頭領。”
李樞點點頭曉得莽金剛是被之前如日中天的淮右盟給想法吞了。
至於說白橫元,倒是在意料之中,因爲白橫秋既然動了,白橫元自然也要動,只不過,誰也不知道這位南陽總管的心思,到底是爲白橫秋打下手,還是存了自家成事的心思,更不曉得他到底是要往哪裡走?
南陽這個地方,四通八達的。
“閣下似乎眼生……”房彥朗同樣心亂,但他記性好,目光一掃,卻是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說話的並不是本就屬於淮西軍一員的瘦金剛壽頭領,而偏偏瘦金剛也來了,只任由此人開口。
“我是白金剛。”那面白披髮之人乾脆來答。
“久仰!”李樞怔了一下,立即在房彥朗的注視下起身拱手問好。
這不是客套,十三金剛,老大芒(莽)金剛自不必提早在三徵前就已經聞名天下,是位闖過黑塔全身而退的頂尖高手,後來屢次與靖安臺爲難,投入伍驚風的義軍,在淮西與南陽一帶折騰了好一陣子,一直到現在也是義軍中掛着號的人物;其次是龐(胖)金剛和壽(瘦)金剛,還有矮金剛,這三人一個在張行手下,一個在淮西軍,一個負責在北方往來送信聯絡,義軍中也是曉得的;而之後最有名的就是白金剛了,他以白帝觀出身破門金剛的身份,居然爲了所謂政治理想去了真火教,全程參與了江南一帶的義軍活動,雖然沒見過,卻算是鼎鼎有名了。
甚至有人認爲,此人是十三金剛中真正的“智囊”,或者“老二”。
只不過,這位素來覺得黜龍幫不咋地的金剛居然出現在此地,倒是讓人奇怪。
“白金剛爲何在此地?”房彥朗等李樞拱手之後,立即來問。“閣下不是在九江嗎?真火教甚得樑公(蕭輝)依仗,閣下又是出身正統,素有大名,怎麼忽然來到此地?是芒總管召喚的嗎?”
“不是。”白金剛聽到這話,面色愈發慘白了。“反而是我勸師兄離開淮西的,也是我自家離開九江的……”
“九江如何?”李樞也反應過來,認真求問。
“樑公也好,真火教也罷,什麼江西豪傑江東世族湖南草莽,全都是假豪傑假英雄……”白金剛徹底沒好氣起來。“稍微成了點勢,就原形畢露,爲了點名利權位爭得你死我活,上面的人什麼陰謀詭計都用上,相互算計個沒完;下面的領軍頭領堂上火併都算是有些顧慮的,湖南人跟江西人直接在官道上交戰,死傷數千,相互立壘,斷絕來往……豎子不足與謀,何談什麼太平天下?!”
“地方豪強大族一旦得勢相互爭鬥本屬尋常,真火教也是如此嗎?”房彥朗蹙眉來問。
白金剛聞言一時欲言,卻又閉嘴不語。
“真火教也是人來做事。”倒是莽金剛繼續笑着來解釋。“何況赤帝娘娘是出了名的人治,跟我們白帝爺是反過來的,也不管下面的人事。”
“這倒也是。”房彥朗嘆了口氣。“只不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既打着什麼天地同爐、乾乾淨淨的旗號,被人看到了主事人的齷齪,自然是傷人心的……所幸。”話到此處,房彥朗復又看了眼李樞。“既然來了這裡,便可有些新計較,我們這裡既有現在的聲勢,總是有些說法的,白金剛儘管來看看!而且我們也不遮掩,正要用諸位的本事來跟官軍做對抗!”
“就是這個意思!”
白金剛聞言站起身來,就在堂上大聲來對。
“我月前離開九江去投我大師兄的時候,是有些灰心的,可路上經過荊襄,見到那些關西出身的官軍自己都要反了,還是那個把老百姓當成雞羊的樣子,就心裡過不去想着還是要造反,拼了命也不能讓那些關西人再作威作福下去!
“結果到了淮西,淮西杜破陣雖然也有些攬權,卻明顯比九江強許多,就想着在淮西忍耐着繼續做下去也無妨,結果沒多久就又聽到北面放糧的事情,這就曉得胖子跟大師兄說的沒錯,造反的義軍裡面,還是黜龍幫最能成事,也還是黜龍幫最能體恤老百姓,於是攛掇着大師兄棄了淮西來尋這邊幫着放糧!
“等到了七八日前,得到了消息,說是東都曹林率大軍去反撲河北,實在是難忍耐下去,想着拼了命也要攔住東都的官軍和那個大宗師,於是喚了師兄弟們一起過來!
“而到了昨日,兩頭消息一起到,一個說是南面大敗,一個說是張首席被白橫秋、沖和領着四五個宗師給困死了,瘦子他們想回去救淮西,可我卻拉住他們,告訴他們,杜破陣成不了事,要成事只能是在紅山上敢說大魏兩代皇帝是賊,敢說一定要‘剪除暴魏’,說要黜‘擅天下之利者’以‘安定天下’的張首席!但有一分可能,都要將張首席救出來!不把他救出來這天下怎麼辦?交給其他混賬玩意嗎?!”
一通話一氣說完,器宇軒昂的,堂上許多人都有些尷尬,只有他自己不尷尬。
半晌,還是莽金剛在座中笑了下:“李龍頭、房太守,我兄弟就是這個脾氣,在觀裡讀書的時候就喜歡說這類話,而且犟的狠!不過,道理還是很清楚的,他從南面走到北面,覺得大魏不行,那些靠着大魏自立的軍閥也不行,義軍裡頭,真火教跟什麼樑公不行,杜龍頭好點,伱這裡更好,但最好的,肯定是張首席,所以拼了命的要來救一救!我們兄弟這次來也是這個意思!不知道李龍頭你們是什麼意思?!河北又有什麼新情況?”
“河北自然是沒有什麼新情況的,主要是快合圍了,消息傳遞不出來了,外面的人只能自行做主。”房彥朗看了眼沒有太多反應的李樞,正色來對。“至於我們的意思,我們當然是一個意思,不然我們也不會那麼在意司馬正的事情了……按照數日前之前張首席傳給魏公,魏公他們河北那邊兩個行臺又轉給我們的意思,是要我們這邊去攻擊東都……這是因爲圍攻張首席的部衆中,東都那支被段威竊取的部隊是僅此於太原軍的主力之一……但是,現在司馬正可能要來,情況就變了,東都很可能成爲硬骨頭!”
“那就一起去河北!”白金剛絲毫不尷尬。
“當然不行。”房彥朗坦蕩以對。“因爲司馬正的消息只是傳言,萬一是假的,反而中了人家計策……下面頭領也不會同意的。”
“那我們先去,你們確定好消息就來!”白金剛依然乾脆。“消息是假的就去攻東都,消息是真的就跟上來!”
房彥朗沉默片刻,認真以對:“消息是真的,我們也要先救淮西軍的……你們可以不救,因爲你們救不了,或者說只能救杜破陣這幾個人,而淮西軍數以萬計,一旦崩潰,只有我們濟陰行臺有地方有糧草有兵馬能收容他們,這些人是義軍主力,是跟官軍爭奪淮西的必要,決不能放棄……便是張首席知道,也一定會讓我們這麼做的。”
白金剛欲言又止。
倒是莽金剛想了想,然後忽然站起身來,認真回覆:“那就這樣好了,李龍頭你們去做難的事情,我們師兄弟幾個去做容易的事情,咱們都是爲了剪除暴魏,爲了安定天下,都是爲了黜‘擅天下之利’的賊人,不管是從什麼地方,一起使力氣就是。”
房彥朗當然頷首稱是,卻又再度去看李樞,眼見着後者還是發愣,終於不耐:“李龍頭,你覺得如何?”
李樞聞言終於笑了笑,卻還是坐着不動:“你們說的有道理,就這麼辦吧。”
莽金剛等人中到底有幾個曉得幾分尷尬,便也拱手,卻只是來問一問,通個信息,要點補給坐騎,便要離開的意思。
李樞居然不送。
過了片刻,房彥朗安排妥當回來,立即責怪:“龍頭失態了。”
“確實。”李樞緩過勁來,攤手以對。“不過,要是天下豪傑都是這個意思,我什麼姿態也都無所謂了……紅山幾句話就能哄的豪傑千里來救嗎?”
“紅山上幾句話有這種效果我也沒想到,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的。”房彥朗嘆氣道。“不管是紅山上說話還是別的,張行現在之所以如此得人望,主要是他佔了個首席的名號,你想想,黜龍幫佔了義軍第一,他佔了黜龍幫第一,那他這個首席豈不是義軍首席?乃至於反魏首席?那心向義軍的自然就順着他去了。並不是說,你跟他就差了從北地到南嶺的意思。”
“道理是如此,但是就這麼一個身位,何其難呢?”李樞喟然以對。“只怕要被一步步壓着,半點都伸縮不開了。”
房彥朗一時無語,眼下對方被困,不就是個追上一步的好機會嗎?怎麼就突然泄氣呢?
但是,他也曉得對方心態,尤其是今日自以爲莽金剛等兄弟專來投他,結果人家只認河北張三,不免有些刺激,便也不再多言,準備等一等再做勸解。
另一邊,莽金剛等人接了馬匹、乾糧、飲水,不顧身後情形,只飛奔敖山下的倉儲渡口,便登了船,接着也不直接去對面河內郡,而是讓船隻順流而下,不過半日就數十里,來到了汲郡段內,待到日頭低落,卻見到黎陽倉後面的童山遠遠出現在視野內,便終於讓黜龍幫幫衆停了船,然後牽馬上了北岸。
傍晚時分,日頭將落未落,一衆師兄弟登上只有綠草的光禿禿童山,自上而下來望,正見到數不清的民夫自黎陽倉中涌出,推着車子、扛着扁擔、拖着牲口順着官道往外而行。
“現在還能放糧?!”壽(瘦)金剛詫異一時。
“放狗屁糧!”白金剛冷笑一聲。“這是被官軍逼着給白橫秋轉運後勤呢!”
說着,他便看向了自家大師兄。
莽金剛笑了笑:“既然來了河北,便該立個名號!也不差這一會功夫!”
說完,也不施展陣法,也不騰躍,而鼓動斷江真氣,自上而下俯衝下去,其餘十一名師兄弟,紛紛仿效。
下方黎陽倉的屯城前,一名本郡小校正在蹙眉點驗糧食,忽聞得耳邊似乎有什麼嘯叫之聲,似鳥非鳥,更像是裹着真氣的利刃劃空的聲音,不由心煩意亂,焦躁擡頭。而周遭一看,皆不見結果,甫一轉身,卻正見到夕陽下,光禿禿的童山山頂之上,竟有十二把泛着金光的白刃自上而下划來,好像白帝再生,凌空以斷江真氣振刀一般。
也是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呼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