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中,史懷名是以一種失控姿態翻身坐起的。
一瞬間,他腦中除了強烈的不解外,幾乎是一片空白。而這是非常致命的,因爲腦中沒有任何多餘意識,正意味着其人沒有任何行動能力。
不過只是坐了片刻,史懷名的大腦就猛地轉過了一個彎來,但這個莫名其妙的彎卻對他沒有絲毫現實意義上的幫助。
具體來說就是,這一刻,他在恐懼、疑惑的同時,居然又陡然醒悟,他曾經以爲書裡面是誇張的那些描述,居然都是真的!
無論是祖帝北地平叛歸來,意識到自己喪失了最後統一天下的機會,忽然在燕山擲刀喪志,功業隨之煙消雲散;還是一路從大江邊上出擊的凝丹一路打成大宗師的謝氏先祖,然後忽然就在大河畔油盡燈枯;又或者是那個因爲無顏見江東父老而放棄了一切的南朝權臣,迅速枯死在石頭城對岸;乃至於無數個被劫營、突襲後失控的案例,包括前幾年張金秤敗亡時的失態傳說……原來這些統統都是真的。
原來,人在被難以置信的訊息給衝擊到以後,被前所未有的情緒給淹沒以後,真的會因爲想不通、想不開,而喪失行動上的能力。
他自己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爲什麼會有喊殺聲?
必然是有人劫營。
誰來劫營?
無所謂了……真無所謂了,最大的最關鍵的問題在別處……爲什麼全是清河鄉音?!爲什麼要殺自己?!
史懷名腦子裡那個過不去的檻就在這裡——爲什麼清河人要殺自己?!還只殺自己?!自己是清河的保護者啊!
“將軍!”
混亂中,之前充當使者的心腹軍官率人狼狽竄入後帳,身上卻只披了一件上身前後跨的“鐵裲襠”加一個頭盔,這可能是性價比最高的披甲方式,曾被無數人無數次大規模應用到軍隊中去,甚至河北就有相關的民歌,但這也毫無疑問是最簡陋的披甲方式,很顯然,此時選擇這種披甲方式只能是迫不得已。“將軍,賊軍劫營,還請你速速披甲,指揮迎戰!”
在這個緊要關頭,坐在榻上的史懷名擡頭看了對方一眼,卻居然沒有吭聲。
心腹軍官懵了一下,但作爲今天去勸降的使者,耳聽着震天的“只殺史懷名”聲音,看着對方恍惚不解的神態,也稍有醒悟,又喊了兩聲後依然沒有迴應,便只讓跟進來的兩個親衛給史懷名着甲,自己則持劍衝了出去,準備越俎代庖,指揮應敵。
然而,其人衝出去不過片刻,隨着外面喊殺聲越來越大,復又狼狽逃回,然後更改了建議:“將軍走吧!擋不住了!賊軍狡猾,都只着‘裲襠’和短兵,又都是本地人,營內根本分不清敵我,今天又累成那樣,營寨也不整齊,現在已經全炸開了!張隊將他們也不見了!”
張隊將是史懷名正經的親衛首領,而這位來救人的心腹軍官雖然也是心腹,卻並不是正經的侍從,乃是一個別處的隊將。這裡面的情況真要去想也挺無奈的,但這個時候,被動着了半套甲冑的史懷名雖然好像是準備說些什麼,但依然還是沒有說出口。
軍官徹底無奈,只能揮手示意,讓人把自家將軍架起來,然後便帶頭往外衝去。
然而,再度衝出中軍大帳,這一回,連軍官自己都懵了……無他,入眼所見,皆混亂不堪,人與牲畜到處亂竄,白刃、火光外加頭頂不明不暗的雙月光混成一片,營寨被推倒,火堆被撥開,根本分不清任何敵我,甚至分不清方向!
唯獨聲音……唯獨聲音還算清楚,混亂中,聲音明顯一分爲二,一半是亂糟糟的什麼都混雜的那種聲音,另一半卻明顯還能分辨,因爲依然還是有無數人在喊:
“只殺史懷名!”
並且音量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黜龍軍的這次襲營,因爲鄉音,因爲短兵加鐵裲襠,因爲官軍一整日內行軍的疲憊,外加兩支軍隊很可能一年多前還是一支部隊的種種緣故,然後疊加在一起,造成了一場效果極佳的炸營!
這個局勢,大宗師來了都只能幹看着!
成丹、凝丹的高手也只能先逃,然後在外圍收攏部隊!
至於史懷名,既沒有凝丹騰躍的修爲,又同樣陷入被“炸”暈的狀態,還能如何?只能狼狽逃竄。
不過,這心腹軍官無奈之餘,還是盡了自己的責任的,而且還多了個心眼……周圍既亂成一團,只能從中軍大帳的佈置分辨方位,從喊殺聲分辨敵軍攻擊方向,卻是不往喊殺聲最多的方向,也就是東面歷亭城方向;也不往來路,也就是安靜的北面走;同樣不往西面的太原軍控制區走,而是往理論上黜龍幫控制區的南面逃去。
這是個很聰明的做法。
但是,沒有用。
因爲他們剛剛拽着史懷名走出中軍大寨,來到營寨間的巷道,局勢又變了,炸營時最開始那種爆發性混亂只持續了片刻,因爲即便是自相殘殺也是需要士氣維繫的,而隨着黜龍軍的快速推進,營中士卒的士氣幾乎一泄,忽然又迅速進入了炸營的後半場,也就是不顧一切大舉逃竄。
這還沒完。
士卒既然逃竄,往何處去?自然是來路的北方居多,也有少部分精明的,往西面“官軍控制區”逃。與此同時,來夜襲的黜龍軍明顯有意識的在嚴肅軍紀,並不做多餘追索與亂殺,所謂“只殺史懷名”嘛……乃是反過來迅速整備了官軍營寨東側、南側的秩序,根本不去管大股追兵。
這下子,史懷名的這位心腹聰明反被聰明誤。
其人拽着渾渾噩噩的史懷名繼續往外圍營寨而去,眼瞅着周邊營區被短兵裲襠呼喊不停的黜龍軍給快速涌入,繼而有控制住局勢的趨勢,他們一行人也漸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須知道,史懷名到底是一軍主將,剛剛倉促給史懷名套上的上身甲冑,外加那個頭盔,全都形制精美,一望而知是要害人物。
剛纔亂糟糟還有機可乘,現在一有秩序立即成爲了衆矢之的。
很快,一行人便卡在兩個營地間,躲在了下風口的大茅坑與柵欄的縫隙中,一時進退不能。
“將軍,我今日仁至義盡了。”
那軍官瞅了眼已經進入營地的黜龍軍,閉目片刻,就在糞坑旁回頭相顧。
“連你也要殺我嗎?”史懷名如夢方醒一般,終於在黑影中開了口。
“將軍胡說什麼?”軍官見到對方恢復神志,不由如釋重負。“我的意思是,最後再助將軍一次,接下來是生是死,咱們都得看三輝四御給不給臉了……史將軍,把衣服脫了吧!甲盔也是,穿我的裲襠甲。”
史懷名茫然中若有所悟。
而軍官也不耽誤,直接揮手示意,便自行脫起了鐵裲襠,隨行的幾名親衛,也趕緊去扒史懷名,須臾片刻,兩個人就脫下甲冑,這個時候,心腹軍官瞅了一眼,復又察覺到問題:
“將軍,中衣也脫了吧!咱倆的都是絲織的,普通士卒都是麻布……我沒事,你得換了。”
說着,自有人去脫衣服,同時也有人去扒史懷名的褲子。
這個時候,史懷名終於再度開口了,卻明顯已經沮喪到了極致:“算了!給我……給我留點體面吧!真要是這麼栽了,我也認了!”
軍官怔了下,點點頭,也不再計較,只在糞坑前的柵欄下彎腰交互了衣物……軍官穿了史懷名的甲冑,戴了雕文頭盔;相對應的,史懷名則套上了裲襠甲。
衣物交換完畢,隨即,那軍官也不再管史懷名,只片刻不停,低頭帶着人轉了出去。
果然,根本沒有走出多遠,只在這大營內便遇到有人指點他們,軍官絲毫不管,依舊低頭走路,卻迅速激起騷動,引來一羣黜龍軍將他們一行人拿下,然後盤問底細。
這個時候,軍官還是低頭不語。
見到這樣,黜龍幫便乾脆將他們收拿,押送到了後方。
時間來到此時,戰事已經迅速結束……黜龍幫明顯非常有節制,他們摧垮了城下這支部隊,掃蕩了軍需物資,便居然迅速收縮兵力,只是“只殺史懷名”的喊殺聲還在大營各處稍作蔓延而已。
而到了這個時候,被押送到營寨前部的那軍官也完全瞭然,跟他想的一樣,夜襲的不是別處黜龍幫援軍,更不是黜龍幫的戰兵營,乃是城內的那些昔日郡卒同僚,如今的屯田兵。
“咋是你呢?”
一處滿是火光的空地上,被人簇擁着的一位黜龍軍首領低頭去看,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來地上被按着的俘虜。“你不是今日的使者田隊將嗎?,怎麼被專門抓了來?”
軍官尚未回答,那首領便擺手示意:“都說了,只殺史懷名,田隊將把甲盔留下,回去吧!”
軍官嘆了口氣,擡起頭來,然後喘了兩口粗氣,認真來言:“黃屯長,我今日是哄你的,我便是史懷名。”
平原郡雙黃裡出身的黃屯長愣了一下,然後趕緊搖頭:“我沒見過史懷名,但我夥伴裡見過他的頗有幾個,便是今日下午見你的幾個人裡也有遠遠看過史懷名的,都沒人說你是……”
“我就是史懷名。”軍官繼續來言。“今日入城是爲了親自偵查破綻,沒想到反被你們糊弄了!”
周圍人都有些驚訝,而耳聽着“只殺史懷名”的聲音,黃屯長四下來看,也有些茫然起來,但他還是低頭做了吩咐,讓人去請一個人來。
過了一陣子,一名同樣只穿着鐵裲襠的黜龍軍軍官抵達,黃屯長遠遠便招呼:“韓二郎,你快來看,今日入城勸降的使者,居然說自己便是史懷名,你那時躲了下,沒看着……”
軍官聞言去看,卻是瞬間認出了此人,居然是之前的清河郡副都尉韓二郎,也是不由身形垮了下去,但一雙眼睛卻盯着對方不放。
果然,韓二郎走過來,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搖頭:“不是史懷名,這是田大郎。”
黃屯長便要笑。
但馬上韓二郎便繼續轉向田大郎來問:“田大郎可是覺得,你做使者來城內,結果被我們騙了,回去也如實彙報了,這才導致今夜我們夜襲這般順利?所以心中對史懷名有愧?”
田大郎張了下嘴,點了下頭。
“事到如今,你已經盡力而爲了,可願降?”韓二郎繼續來問。
田大郎想了想,搖了下頭。
“那好,你既想做史懷名,那我們就成全你。”說着,韓二郎回頭來看黃屯長。“黃兄,依我說,殺了他吧!然後告訴全軍,史懷名已經死了,咱們此戰已經是全勝!收拾戰果,天亮前回城!”
黃屯長怔了一下,立即醒悟,繼而點頭。
韓二郎見得到首肯,立即拔刀出來,再度來問:“田大郎,你確實還是要當史懷名嗎?我們真的只殺史懷名!你現在降了,就是自己人;或者告訴我們史懷名在哪兒,我們也放你走……可若非要自稱史懷名,我們恰好只要殺史懷名!”
“我懂你的意思了。”田大郎點點頭,仰頭看了看頭頂的雙月,然後復又搖頭。“但事到如今,罷了吧……想來也是三輝要我死!”
韓二郎點點頭,然後毫不猶豫,上前一刀殺了對方。
屍體撲倒,韓二郎竟也有些喘息之態,但下一刻,他便迅速轉身,以手中沾血之刀指天呼喊:“咱們殺了史懷名!這一戰,是咱們從頭到尾的贏了!”
黃屯長第一個跟上,同樣拔刀指天,大聲重複。
周圍人,有幾個是聽到看到全程,曉得原委的,一時猶疑;還有幾個看到了部分,一時摸不着頭腦;但更多的人,根本就稀裡糊塗,只是聽到韓二郎先喊,然後帶頭的黃屯長也喊,便跟着大喜過望起來。
而隨着黃屯長的呼喊,從此處營地開始,“只殺史懷名”的喊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震動原野的歡呼聲。
歡呼聲中,韓二郎沉默了一陣子。
作爲此戰的主導者,韓二郎自己都沒想到,區區幾千人喊起來,竟然聲音可以這麼大……尤其是一開始的時候,一開始夜襲的時候,作爲第一個喊出“殺史懷名”,然後迅速更正爲“只殺史懷名”的人,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可以被放大到這個份上。
以至於到了現在,戰事告一段落,即便是歡呼聲震耳欲聾,他也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天明的時候,宣佈大勝而歸也的確大勝而歸的黜龍軍在摧毀了營寨以後,撤回了城內,根本沒有再做任何多餘的追索,只是忙着軍備與計功、報功。
坦誠說,這一戰出乎所有人預料,誰都沒想到一羣屯田兵,一場夜襲,就輕易化解了聯軍的一次攻勢,並幾乎完全擊潰了數量幾乎相等的叛軍……至於說叛軍首領、黜龍幫區區數年建幫史上第二位公開叛徒史懷名,歷亭城內的幾位屯長倒是沒有虛報,而是老老實實說了實話。
戰鬥中,他們宣佈殺了史懷名,以迅速了結戰鬥,但實際上沒有看到史懷名。
對此,就在幾十裡地以外的黜龍幫大兵團的高層們,沒有任何指責,只有稱讚和興奮……因爲這場勝利來的太及時了!無論是實際效果,還是對整體士氣的提升,都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了!沒真抓到史懷名!”陳斌想了一想,一時頓足。“否則士氣必然大振!”
“現在不用管這個,就當做真殺了史懷名,然後立即給歷亭那裡計功!”竇立德迅速提醒,他可是兼任了屯田分管的男人。“這位當日崔分管推薦的黃屯長,果然是個一等一的豪傑!要給他個頭領!”
陳斌沒有駁斥,甚至沒有提及黃屯長稱讚的韓二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問題的時候,恰恰相反,歷亭城內確實需要一位主將,更需要最明顯的升遷來鼓舞人心,不能節外生枝。
“沒什麼好說的,按照規矩,我有權暫署頭領,咱們立即作文書。”魏玄定迅速下了決斷。“而且要告訴他們,這一仗後,無論如何有他們歷亭這六個屯的一個營編排!”
竇立德毫不猶豫,立即坐下,就在小院中的石桌上親自提筆來寫文書。
而小院中也難得有了一絲明顯的振奮情緒……且說,他們今日之所以如此振奮,乃是早些時候剛剛得知了司馬正的傳言,那麼以司馬正奔東都爲基底,再加上這次勝仗,才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只不過,大家心知肚明,張行不在,他們三個能勉強團結起來管好河北不一鬨而散、不一敗塗地,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河南的事情想插手,怕是反而自找苦吃。
甚至更極端一點,這倆人從頭到尾,都默認河南會在張行被圍後就地分裂,一開始就沒有指望的,所以也懶得多想。
倒是同樣陷入思考的魏玄定,不知道有沒有想法。
“要補充一句,既做了頭領,若城守不住,可以退出來,省的他們以爲我們是拿頭領這個身份跟一營的編制逼迫他們殉城。”思索了片刻後,陳斌忽然又提醒。
“是。”魏玄定回過神來,從善如流。“該怎麼打就怎麼打,不要因爲加了頭領便昏了頭。”
竇立德一聲不吭,只低頭將這些言語匆匆加上。
“要不要派援軍?讓夏侯寧遠去?他的兵馬強,自己也有修爲!”魏玄定忽然再問。
“與其如此,不如讓馮端去。”陳斌認真來對。“馮端擅長土木工程,對守城有好處。”
“馮端……”魏玄定蹙眉道。“恕我直言,這個時候馮端的閒話可不比程知理要少,咱們把他留在這裡,是對他好……”
陳斌登時無言,卻又看向了竇立德,這個時候,竇立德應該會推薦一個河北籍的頭領纔對。
“我的意思是……什麼援軍都不要派遣。”正在寫文書的竇立德彷彿額頭上長眼一般,頭也不擡,便接上了兩人的話。“一旦派遣,萬一再被對方遣主力圍上,要不要繼續救援?我們之前之所以拿歷亭作爲界限是爲什麼?不就是擔心亂接戰,大兵團兵力拋灑,到了最後關頭起不到作用嗎?現在送戰兵營過去算怎麼回事?”
其餘兩人也都不再言語。
就這樣,文書寫完,竇立德仔細檢查了一遍,還是覺得心虛,復又拿給魏玄定來看,讓對方來參詳。
而也就是這個期間,這位因爲河北山頭漸漸在局勢中起了關鍵作用而稍得振奮的黜龍幫大頭領,仔細想了想局面後忍不住跺了下腳:“也不知道劉黑榥這廝在武陽那邊處境如何!要是能做一場,兩邊呼應,局勢便有大改觀!”
“可惜,要是真殺了史懷名,足以震懾幫內人心!”陳斌也是不由攤手。
二人說完相對,各自搖頭……卻還是沒有提最重要的河南。
“你不是史將軍嗎?”
當日,也就是二月十二中午,清漳水北岸,沒有因爲漳水整修改道而改名的漳南縣境內的浮橋一側,有在此地收攏敗軍的軍官忽然注意到了一名穿着絲衣、掛着鐵裲襠的人,卻又不敢輕易認定,便上前來問,而幾乎在詢問對方的同時,又忍不住捂上了鼻子。
那人茫然擡頭,看着那軍官動作,似乎是想笑,但愣是沒有笑出來,乃是費了好大力氣和功夫方纔擠出來一絲笑意:“閣下認錯人了,史懷名昨夜就死了,人盡皆知,至於我,我就是道旁一坨糞!閣下放過我吧!”
說着,此人便在軍官疑惑而又不安的注視下,脫掉了鐵裲襠,穿着沾了一身糞的絲綢中衣,看都不看近在咫尺的漳南城,步履踉蹌,往北面而去。
原來,此人昨夜遭遇突襲,精神恍惚,後來緩過勁來,居然膽氣喪盡,非但不敢借機出逃,更是爲了躲避搜查藏身糞坑,待到黜龍軍呼喊殺了史懷名,收兵回營,又愣了許久才神志清醒,反而羞慚交加,再無心氣了。
這個道旁一坨糞,此時只想離開清河,尋一處道觀了此殘生。
可若是這樣的話,黜龍幫區區六屯屯田兵,一擊之下,非但擊潰當面之敵,更是果然殺了史懷名,倒是一時震動整個清河了。
下午時分,消息傳到武陽、清河、武安三郡交界處的包圍圈時,聯軍大營正在置酒高會……無他,羅術羅總管也到了。
“敢問白公,可是軍情有變?”
見到段威將一封自家看後的軍情文書遞給白橫秋,本就有些躁動的羅術終於按捺不住,主動開口相詢。
“是軍情,但有變稱不上。”白橫秋主動將文書交給身側侍從,讓對方轉送給羅術,然後倒也大方。“前方掃蕩清河郡的偏師,在離對方大兵團最近的那個歷亭縣受挫了……前鋒是位降將,帶着幾千兵奔襲過去,結果被黜龍軍夜襲,一擊而破,連人帶軍都無了。”
衆人見英國公說的坦蕩,反而鬆了口氣。
而白橫秋復又看向了段威,言語依舊輕鬆:“段公,依着我看,這次的事情要算在前線的紀曾跟鄭善葉身上,不管是誰幹的,這個局面,十之八九是誰看不起人家降將降兵,拿人家當投石問路的石子,否則何至於孤軍疲憊之下搶到那城下?被黜龍賊窺到戰機?”
段威皺了皺眉頭,但目光掃視了在座的許多人後,倒是收斂了一些:“我倒是覺得,勝敗兵家常事,區區一營降兵,還是在清河郡的另一頭,敗了就敗了,繼續威逼下去便是,何必計較?而且鄭善葉也好,紀曾也罷,都是曉得軍事的人,前方雖敗,也不耽誤他們繼續進軍,甚至會更加謹慎果敢。”
“段公所言甚是!”掃視完簡易軍報的羅術也沒有太在意,而是立即呼喊稱讚,然後主動起身舉杯。“區區一城一營,談什麼局勢,諸君且爲段公壽!”
周圍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這羅術堂堂幽州總管,河北地界數得着的大軍閥,居然這般迎奉,委實可恥,卻也都忙不迭紛紛起身,一起舉杯高呼:
“爲段公壽!”
本來還想說些什麼的聯軍統帥、大宗師、英國公白橫秋見狀,也只好無奈起身,舉杯來祝:“爲段公壽!”
宴席上一時歡快起來。
卻是沒人提及營中此時最敏感的河南-東都相關流言。
“河南那羣欠攮的貨不理我?!”
實際上,這一天,唯一心裡關心嘴上也關心河南的,大概只有流竄到大河畔的黜龍幫輕騎營幾位頭領了,尤其是出主意的劉黑榥。“他媽的,官軍在武陽到汲郡就八九千人,還一字排開,要是河南能來一萬人,咱們就能硬吃了,到時候斷了前面十幾萬人的糧道,後面東都又被司馬正給摸了,他官軍能不散?!這些人想啥呢?”
“咱們幾個都是河北義軍兄弟,我說句只咱們在這裡能說的話。”郝義德勒馬與其餘兩人更近一些,方纔黑着臉開口。“幫裡的傳聞咱們又不是不知道,怕是那位李龍頭正巴不得官軍不散呢……”
“是有這說法。”曹晨也正色應聲。
“不對。”劉黑榥搖頭。“你們兩位哥哥說的不對……”
曹、郝二人一時詫異。
“我不曉得上頭怎麼想的,也不曉得那什麼李龍頭怎麼想,但我曉得下面怎麼想。”劉黑榥語速極快。“莫忘了,三徵後,大河上下各處義軍我都去過,河南也去過……河南那裡,不光是李龍頭的地盤,也是張首席起家的地盤,這才建立行臺一年,哪裡來的就被李樞調教成上下一心跟他走了?”
曹、郝二人都有些心中微動的感覺,曹晨更是趕緊來問:“那你的意思呢?現在是怎麼回事?”
“河南不動,未必是李樞想不動,而是想動的人方向不一樣,裡面肯定有願意來河北的。”劉黑榥快速分析。“而河南不迴應我們,很可能是訊息都要走行臺的什麼渠道,而那個渠道又被誰給握住了,以至於咱們的信河南兄弟根本看不到,甚至河南的兄弟們根本不知道河北的情況,我們知道的河南的消息不多,也是這個緣故……哥哥們,給我兩天時間,我走一趟河南,當面跟河南的兄弟們說清楚!一定能拉來人,你們替我遮護好兒郎們!”
“好!”曹晨立即答應。
郝義德也隨之頷首:“現在白橫秋像條龍一樣盤在首席身上,想把他這條惡龍給拖拽開,只能是從咱們這兒發力,揪住他尾巴,不能就這麼放棄!先去河南請援兵,請不到咱們自己打!”
劉黑榥會意,居然一句話都不多說,直接當場脫了甲冑,然後鼓盪真氣,打馬轉身,往鋪滿夕陽的大河上而去,居然是要仿效張行當日出名的事情,立即浮馬渡河,去河南計較。
“怎麼辦?”
天色黑了下來,轉回到歷亭城內,原本還很振奮的屯長們此時反而畏縮,便是當了頭領的老黃都明顯不安。
無他,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封書信,來自於昔日靖安臺七太保紀曾,這位東都大將明確告訴剛剛打贏了一仗的歷亭屯田兵屯長們,他已經偵查清楚,黜龍幫大兵團主力並沒有任何來援的跡象,所以,明日上午他便要發本部六千東都精銳來歷亭做客,早早便以修爲聞名的他很希望見一見斬殺史懷名的高手。
意思很簡單,對方沒有被前線兵敗所嚇到,反而激起了鬥志,並且迅速完成了偵查,曉得了歷亭沒有援兵,只有一羣靠着夜襲僥倖成功的屯田兵。
所以,非但沒有遲疑不進,反而要迅速撲過來,還要抓住對方沒有高階修行者這個缺口進行威嚇。
“別的都好辦,東都精銳什麼的厲害,咱們也有城牆,還能守一守……可是那紀曾是出了名的高手,歷亭小城連千斤閘都沒有,怎麼攔他?”剛剛升了頭領的黃屯長攤手以對。
“要不,撤了吧。”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有一名屯長揣着袖子小心建議,打破了沉默。
“不錯,走吧!打贏一場就不錯了!對得起天地良心了!”
“幫裡不是給話了嗎?走也不算啥。”
此言一出,幾位屯長意見漸漸一致,但如今已經有了正經名義的黃頭領卻只盯着角落裡抱懷靠着牆角的韓二郎不動……而後者經此一戰,也實際上有了相當的權威,於是衆屯長也都看向了燈火下的韓二郎。
而在衆人矚目之下,韓二郎想了一想,果然也語氣平靜的開了口:
“要不,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