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寡·婦對我不喜,但平日裡我極少違逆她,今日當着衆人的面等於是駁了她的面子,立覺氣氛變得凝重而壓抑。卻還有人在這時落井下石,杏兒輕聲細語地狀似在勸:“清姨,既然姐姐這般孝順,那就不留親家小舅吧,免得姐姐難做。”
小同聞言蹙起眉頭,不客氣地回堵過去:“誰是你親家小舅?”
杏兒也不生氣,笑着對小同說:“你是平哥哥的小舅子,自然該喚你親家小舅了。”
一聲訕笑傳來,是進門後沒開口的阿牛,他諷刺地看着我道:“阿蘭,你果然是嫁的不好。”這話一出來劉寡·婦就神色一凜,眼神變得極其犀利,“這位小哥,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亂說,什麼叫她果然嫁的不好?”
光是從氣勢上劉寡·婦就直接壓倒了阿牛,使得阿牛卻步後退地眼神縮了縮,但轉瞬間面露不甘地道:“她嫁過來才半年,卻有了新婦取代,自己淪落爲下堂婦。早知有今日,當初就不該嫁過來,跟了我……”一道身影撲了上去,一記拳頭揮斷了後面的話。
是阿平!時隔三月,換成他將阿牛騎在身下,拳頭如雨點般地劈頭蓋臉打在阿牛臉上。杏兒在旁驚呼不斷,連連喊着“平哥哥小心”,劉寡·婦也不淡定地走上了前。
唯獨我一動不動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鬧劇,心中有些悲涼與諷刺。
小同不知所措地來看我,他有些被嚇到,也不懂如何面對眼下的情形。我嘆了口氣,輕聲道:“跟我來。”拉了他的手臂往屋外走,出門左轉,向村口而走。
“阿姐?”小同不確定地在我身後喚,見我回過頭眼神遲疑地問:“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我沒事。”
“那……我們不管阿牛哥了嗎?”
“不管。”
走出了村後我便鬆開了他手臂,埋頭在前面走,他也緊步跟在後。走了一盞茶功夫聽見身後喘息聲重,我的腳下一頓,忽略了這孩子身體弱,不可走得太快。
於是放緩了腳步讓他跟上來與我並肩,聽着他問:“我們現在是回去嗎?”
“嗯,我送你回去。”從銀杏村到壩頭村有十里路,若沒人照應讓他一個人回去肯定是不放心的。走了一路,小同問我:“阿姐,是不是我做錯了?”
我側轉頭看他,“怎麼錯了?”
“我想來找你,阿孃不讓,後來我就託了阿牛哥帶我出來的。可是剛纔阿牛哥好像不太對勁,我也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對你不好了。”
小同十五歲了,他可能不太懂人心易變這些大道理,卻會憑着本能的判斷一件事。我沒有去教他所謂人心險惡,只道:“算了,以後不可以這樣了。阿孃若知道你偷跑出來,在家裡要急死的,我們快些趕路吧。”
到底小同的體質不如阿平,加上他一大早隨着阿牛從家過來,又馬不停歇地回去,所以走到一半時就氣喘吁吁,臉色潮紅。我立刻帶他去河邊喝水,也不敢催他繼續趕路。只等他休息夠了纔再上路,這般走走停停,快到壩頭村時頭頂的日頭已經偏西。
遠遠看見莊稼地裡埋頭幹活的婦人身影像似阿孃,不由嘆氣,這架勢是小同離家了一天她都沒發現?我拍了拍小同的肩膀,“回去吧。”
他回過頭來,“阿姐你不回家嗎?”
“我回啊。”指指後頭道:“這就要走了,估計到家要天黑了。”故作瀟灑地揮揮手轉身,口中喊了句:“你快回去吧,下次別一個人跑出來了。”
走出十多步就聽到小同在後面叫:“你回去肯定會被罵的。”
咧了咧嘴角,豈止是罵那麼簡單?一個爛攤子還丟在那呢。沒有再回頭,一步一步走離了壩頭村口。連續長走了十里路又再返程,其實雙腿也有些酸乏了,想着儘可能多走一些再休息便一直也沒停。
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腳下一踉蹌人往前栽倒。膝蓋磕在路面,一陣揪心的疼,一雙腳出現在了視線裡,我擡起頭,逆光裡頎長的身影很英挺,但靜了一瞬我又垂落了眸。
嘗試着起身,發現羅裙被磕破了,還隱隱透着血跡。
突的身前肩背蹲下,長手臂往後伸來要攬我上背,我抓住了對方的手微微一擋,他回過頭目露委屈地看着我。心軟不是因爲那小眼神,是因爲他那鬢角滾着的汗珠。
默默爬上了他的背,雙手環過在他脖前圈住,起身時微微抓緊了他的衣襟。
默走了一段路後我纔開口詢問:“爲什麼不早點出來?”
以爲自己藏得好呢?與小同在河邊休息喝水時就看到他躲在一旁了,後面邊走邊停等着他追上來,可幾度假裝不經意地回眸都看到他離着一長段距離緩緩跟着,連個遮掩都不。
當時我就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是跟蹤我呢還是想要幹啥?
還以爲這次他又悶葫蘆了,卻在身形微頓後低答:“不想出來。”
呀,跟人玩兒了一場打架,這還有脾氣了?我換個方式問:“你跟他誰打贏了?”這回他答的既快又堅定:“當然是我。”
“哦?說說呢,我走了後你是怎麼揍他的?”
他停下腳步,迴轉過眸,“你心疼他?”
我一下拍在了他腦門上,豎起眉,“哪隻眼睛看到我心疼了?”他脫了一隻手去揉腦門,造成我從他背上往下滑,我本能地揉緊他脖子以防自己摔下去。
卻見他嘴角上揚眼底透出小小的得意,他是故意的。
繼續前行時心底那股燥悶好像淡了,當時……我拉着小同撇下那一堆亂離開是有些生氣的,因爲在杏兒帶着小同與阿牛進門時我就已經能預想到接下來會可能發生什麼,也極力想要阻止、規避這種可能性,但隨着阿平那一拳頭出去,一切付諸於零。
但我這氣其實也不是真的就氣阿平,當時他揮的那一拳甚至都是我也想做的,只是他代表了我的憤怒情緒而出了手。我氣的是,辛苦經營的平靜隨着這一拳頭出去必添風波;我氣的是,原本與劉寡·婦可能還有一場很長的拉鋸戰要打,而今卻結束了。
別人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到我這便是一拳頭這段時間的努力付諸東水。
不過事已至此,與其嘆息還不如多瞭解點實際情況。撓了撓他的耳朵,“誒,把後面的事給我說說呢。”我總得知道了事後發展才能想接下來的對策。
阿平依照他一貫簡單、摸不着路數一半靠猜的說話方式,把後事給講述了。
那場架最終以阿平大獲全勝爲結局,阿牛的去向——未知。之所以是未知,因爲阿平把人恨揍了一頓後擡起頭髮現我不見了,撒開手爬起身就跑出來追我了。
所以,我想從他這瞭解後來事態動向一點都不靠譜。不過,我有被甜到。
他揮出那拳頭是爲了我,擡起頭髮現我不見了爬起身來找的也是我,還有什麼理由去埋怨他怪他呢?緊了緊環住他的胳膊,再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阿平,其實杏兒挺好的,既會持家又受你娘喜愛,還會做很多糕點,手工活又細緻,今後沒我的日子你倆一定好好的。”
“胡說。”阿平面露不快。
我訕然而笑:“不是胡說呢,一會到家了估計你娘就會給我一紙休書了。若不是你來,我都在考慮還要不要回去。”
阿平沉走兩步,說了句讓我觸動的話:“有你纔是家。”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與他成婚已有半年多了,一直在眼前晃着不覺得,可此刻與記憶中初見時相比,他的輪廓深邃了許多,眉眼間也褪去了稚氣。我的阿平竟在不經意間從少年變成了男人模樣,也越發的好看而俊逸了。
他說,有我纔是家。這真不像是他會說出的一句話,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也只有他會如此直白地說。很慚愧我剛纔在說着杏兒好時,其實是反話,也是在爲自己謀後路。
因爲在這個家裡我真正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從始至終明確一點:娶我的人是阿平,不是劉寡·婦,所以我可以不顧劉寡·婦的喜好,但必然要掌握阿平的喜好。也用這半年的時光一點點滲透進去,放縱他對我的依賴,擴大他對我的習慣,只有這樣,今日我纔有資本有恃無恐地離開,又在事後用語言誘導他。
不是我一定要這樣來算計阿平,事實上我更希望能夠與他簡簡單單地過。可是既然對他上心了,我就得爲我們的將來鋪路,劉寡·婦是他娘是不爭的事實,但凡爲阿平設想我也不可能真的與之決裂。可又不想隨波逐流一切逢迎,連底線都退到沒有,比如納妾,所以只能從阿平這裡入手。
但,即使是我種的因,現在阿平的話是本該有的果,我依然觸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