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臉上印了一吻,開口的聲音有些暗啞:“阿平,要不咱們私奔吧?”他側轉眸,眼波湛然流轉,輕輕應:“好。”
我將臉埋進了他脖頸,等待眼中的酸澀散去,否則我會很沒面子的當着他的面流出眼淚來。以前我對溫柔的定義是情深意濃,直到這刻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溫柔是心智不全,卻對你提出的所有要求都說好。這種溫柔,更蝕骨。
等情緒平復後我嗤嗤笑出聲,擡起頭對着他的耳朵說:“傻瓜,逗你呢。你知道私奔是什麼意思嗎?問都不問就說好。”
他聽了後還真的認真詢問:“私奔是什麼意思?”
噗哧而笑,眼珠一轉,吟起某句詩:“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兩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這好像是明代馮夢龍的《古今小說》裡的,具體我不記得了。
見阿平如是點頭:“聽媳婦的。”
呀,他還聽得懂呢,我翻轉腦中記憶,又吟來一句:“?石崇琅玕換綠珠,文君夜走,私奔相如。”這回阿平問:“何意?”
苦於我賣弄了一番文學,卻其實對之也一知半解,只得強行解釋:“就是有一個叫石崇的人,遇見貌美女子綠珠,相約一起私奔。好啦,我給你說詳細點啊,私奔就是不顧阻攔投奔愛人或者一起逃跑,不過通常都是指未婚男女。咱倆都成親半年多了,就談不上私奔了。”
但看阿平一知半解的樣子,我趕緊轉移話題:“好啦,咱不說這。要不說說……杏兒?”
“不要。”阿平拒絕,語氣堅定。
“說說你娘?”
“不要。”
“那說說休書?”
“許蘭!”
我聽到了磨牙聲,趴在他背上笑得毫無形象。眸光閃動間心裡想啊,有首歌就叫私奔,歌裡的那句“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城鎮,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那美的像一幅畫。如果能夠拋開這個俗世的束縛,該是多好?
可是人活在世上又怎可能拋得開束縛呢?別說這個時代了,就連那個先進文明的時代也不可能啊。所以又一次在天黑之際,阿平揹着我回到了銀杏村。
八月份,酷暑。途中我有讓阿平放我下來,但他一根筋執拗地不肯,口中嚷着說我一點都不重,話雖中聽,但是兩個人貼緊了實在是熱啊,不光是熱,還汗流浹背。
我裡頭的內衫都溼了,額頭的頭髮也因汗而粘在一起;再看阿平比我更嚴重,被我趴着的肩背處的長衫估計能擰出水來,他撩起了衣袖露出手臂,可那汗珠還在層層滲出來,至於臉上就更別說了,那汗沒停過。
所以到家門口時兩人都顯得很狼狽,但見那屋中閃爍昏黃微光,阿平頓了一下。
我又一次在他耳邊要求:“放我下來吧。”
他默了一瞬卻只道:“我沒有手了,你來推門。”我懊惱地抓了一下他的頭髮,怎麼這麼倔的?被他娘看見我們這樣進門還不火上澆油?
還在遲疑忽覺臀下一鬆,我下意識地扒緊他肩膀保持身體平衡,視線裡伸長的手臂將門推開,然後回落而下重新將我墊起,一腳邁進門。
屋內燭火幽幽,寂靜無聲。阿平揹着我一路往內,穿過院子來到後屋,直接進了我們那屋。進門前我朝深暗處看了看,依稀可見房門緊閉,待阿平將我在牀沿放下後我推了下他,“去看看你娘呢。”
今晚寂靜的有些異常,我領着小同先走,阿平隨後又追了出來,幾近一整天未歸,按照以往劉寡·婦必然焦急萬分。可我們回來時前屋留着燈盞,內室又靜悄悄的,實在是令人感到蹊蹺。可阿平似乎還有情緒,悶悶不樂地說:“不去。”
我嘗試跟他講道理:“咱們出去了一天你娘會着急的,至少去看看她是否睡了,好不?”
阿平想了想,勉強點頭起身,一邊往門處走還一邊嘴裡叨咕:“她好囉嗦的……”我不禁失笑,他還嫌麻煩了?雖如此,但其實他對他孃的心從那日劉寡·婦舊疾復發昏倒便可看出,想想也是,在我嫁進門之前他們母子一直相依爲命,又怎可能感情不好呢?
一聲悶響忽而從外傳來,我的心頭隨之一跳。很明顯那聲音是從劉寡·婦屋裡傳來的,我只略一遲疑就起了身,膝蓋處一陣揪心地疼,應該是傷口又撕開了,不過沒法在聽到如此大動靜後還能淡定地坐在房中乾等着。
走出門就見一道黑影似坐在暗廊裡,我詢聲而喚:“阿平?”
但那黑影一動不動,心裡沉了沉,剛纔那一會功夫發生了什麼事?顯然劉寡·婦是在房中的,否則也不會有動靜。我顛簸着走近兩步想要去扶阿平,忽然發覺不對,那坐在地上的身形不是阿平的!眯起眼用力去看其輪廓,漸漸驚愕地睜大眼睛,那是……劉寡·婦?
“婆婆?是你嗎?”我試探地喚,清晰看到那黑影的肩膀顫了顫。
確定了這坐在地上的人是劉寡·婦,我只感震驚,剛纔我與阿平進來時明明有朝這邊看過一眼,當時可以肯定她一定不是坐在此處的。而前方那房門洞開着,裡頭燭光還在搖弋,使得氛圍更添一絲沉寂和壓抑。
比起她我更擔心阿平,眉宇一簇越過了她朝屋內快步而走。
進門便見那燭臺滾倒在桌下,難怪剛纔一直在搖弋角度也覺怪異,目光環轉,在角落的椅子裡看見阿平。他背朝着門看不見臉面,卻令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安。
來到他身後我伸手按住他肩膀,“阿平?發生什麼事了?”
感覺掌下的身體微微一震,連帶着我的心也抽了下,邁過一步來到他身前,背光中他低埋着頭整個人都顯得很低落頹廢。暗暗鬆了口氣,至少從表相看來他並沒什麼大礙,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輕喚:“阿平。”
如果詢問不出結果那就不問,讓他知道我在身邊就可以了。
終於他的眼珠轉動了下,輕輕斂來默看我,微光映照,感覺眸色都變成了黑褐色,還帶着一片迷濛。我安靜地與他對視,半響之後他反握了我的手,然後起身拉着我往屋外走。
這時我纔看清劉寡·婦的輪廓樣子,也暗暗吃驚,不知爲何她跪坐在地上,一想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有着些微的凌亂,原本沉埋了頭聽見我們腳步聲緩緩擡了起來。
微弱的燭光被我們的身背擋住,從而使得她完全沉在了幽暗裡,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卻聽她一聲喚:“阿平。”我不由一愣,這語氣……似痛惜又像似,祈求?
沉頓的片刻感覺阿平的呼吸略有加粗,他在氣他娘。在不明事情究竟的情況下我無從安撫,只得沉默不作聲,僵持了有一會忽而阿平拽我而走。越過劉寡·婦身邊時我試圖去拉他停下,但他發倔地施了蠻力,幾乎是拖着我回走進房中,然後,砰的一聲,門被重重甩上。
我被一路拖到了牀邊阿平才撒了手,直愣愣地往被褥間趴臥,看他把臉都捂在被上的樣子,像及了……得不到糖兀自生悶氣的孩子。
在他臀上輕拍了下,“誒,出了那麼多汗,你聞聞看自己臭不臭?”
下一瞬他就從牀上翻過身來,還果真拎着衣袖嗅了嗅,然後一連嫌棄地道:“我要洗澡。”
“那還不起來去燒水。”我把人又從牀上給拖了起來,別說是他了,我這身上也都一股汗味,衣物從裡到外要換。
再出門時阿平沒心事地徑直往竈房而走,我卻不禁回看,那個位置劉寡·婦依舊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化石。我擰了擰眉,這又是何苦?明知阿平心智與常人不同,她還跟自己兒子拗什麼勁呢?輕嘆一口氣,往快要拐進竈房的身影看了一眼,回身走到劉寡·婦身後輕聲道:“婆婆,您別與阿平計較了,若阿平有什麼做錯的,媳婦在這跟您賠不是。”
沒有與以往一般的呵斥,也沒有重哼表達不滿,她依舊僵直着肩背頓坐在那,好似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話一般。
我彎下腰欲去扶她,可手剛一碰到她的胳膊就被揮開,頓了頓,縮回到身側,然後道:“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再多的勸說都無用,我也不費這口舌了,轉身朝竈房而走,但就在快要走至竈房門前時聽見劉寡·婦似笑又哭的聲音在呢喃:“是我錯了,不該啊不該。”
我挑了挑眉,不管因爲什麼事,能讓劉寡·婦意識到自己錯誤是件極不容易的事。
竈房內阿平一臉認真地正在用火摺子點火,這個活起初我不讓他做,但他看了我點覺得很感興趣,硬是搶着要試。事實證明,每一個純真的孩子都愛玩火,從此只要他陪我來做飯總是搶着要點火。
可是我走到鍋前一看,裡頭水都沒加呢,半吊子的事通常是他“強項”。
浴房就設在竈房一角,還是我提議的,之前都是把桶給拎到房中,再一趟一趟地用臉盆裝水送到房裡。後來我跟劉寡·婦這麼一建議,她並未反對我就動手幹了。
將臨近爐竈的角落給整理出來再打掃乾淨,用木板在底下墊上一層,然後牆上給拉了繩子弄了布簾,一個簡易的浴房就成型了。主要是方便,如此只需將水直接從鍋裡裝進木桶,無需再來回奔走了。另外我在牆上還釘了個木架,專門用來放乾淨的衣物和浴巾的,底下又放了個竹籃,把髒衣服丟裡頭。
當初看着這個頗具現代風的簡易浴房很是感慨,多少年沒有這樣去觸碰那些記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