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和立秋暗鬆了口氣,忙道:“娘子說的是,本來明合姐姐與明吉姐姐都是在婢子們之前就伺候娘子的老人了,婢子們無論如何也不敢自作住張攔着明吉姐姐不見娘子的,但……但明吉姐姐如今的身份卻有些……”
見她們似欲言又止,卓昭節詫異的問:“是什麼?”這話才問,她心頭一沉,忽然想到明合與明吉也都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年歲又輕……之前卓昭姝說忽然出現在曲江的明吉裝束固然比不上自己這樣的公侯閨秀,然也富貴,但明吉到底也不過是使女出身罷了,縱然配人又能配到多高的門楣?莫名其妙的裝束富貴,總不至於到了什麼……不清不楚的地方罷?
到底是伺候過自己的人,外祖母照理是不可能把她們胡亂賣掉的呀?
打從兩年前,明合與明吉被從繽蔚院裡調走,班氏讓卓昭節不要再管這件事情,卓昭節也沒再聽見過這兩個使女,自然也沒再見過她們,算一算年歲,卓昭節還以爲她們早就和之前遊燦的使女楊梅一樣嫁人過日子去了。
但如今看來內中卻發生了旁的事情?
卓昭節正自狐疑,初秋已經道:“明吉姐姐如今是做了妾。”
“……”卓昭節呆了一呆,“誰的妾?”
立秋道:“麻郎君。”她提醒道,“就是林郎君、宋郎君交好的那一位,上回還與白郎君、崔郎君一起到咱們府裡拜訪,給夫人請安的那位麻郎君。”
卓昭節微一皺眉:“麻折疏?怎麼會是他?”
明吉竟然會做妾,實在有些奇怪,遊家可不是會隨便把使女,尤其是女眷們的貼身使女送人做妾的人家,再說以麻家的門楣也不配遊家送使女做妾,不說門楣了,麻折疏和遊家子弟交情平平,明吉若是林鶴望或宋維儀的使女送給他還差不多,遊家即使要把明吉送給人做妾,按理也不該是給麻折疏。
初秋咬了咬脣,道:“婢子也奇怪呢,因爲八娘特別讓咱們說會話,就旁敲側擊的問了問,明吉姐姐說,去年年底咱們忙着收拾東西,隨娘子回長安的時候,明吉被周嬤嬤的侄孫看中了,但明吉不願意,求了二夫人,呃,是遊家二夫人,二夫人念她伺候過娘子,就與班老夫人說了,班老夫人同樣思及娘子,但也不想太拂了周嬤嬤的面子,就把身契還給她,又賞了十兩銀子,讓她出府去了。”
周嬤嬤不但是班氏的陪嫁,更是心腹中的心腹,她的侄孫雖然也是下人,但在班氏跟前的體面,因爲周嬤嬤的緣故,根本不是尋常下人可比的,隱隱甚至比一些庶出的孫輩還要得班氏客氣些,這姓周的下人想要娶個使女,原本班氏怎麼也沒有回絕的道理,居然會肯把明吉放出府去,可見對外孫女的看重,這是特別給卓昭節體面了。
卓昭節微蹙了下眉,道:“然後她自己尋了麻郎君?”明吉雖然是伺候她多年的大使女,但怎麼也不能和一手撫養她長大的外祖母班氏比的,周嬤嬤又是班氏的第一心腹,她的侄孫,卓昭節隱約有點印象,彷彿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不說多麼出色,但也不是仗着周嬤嬤胡鬧的人,遊家的大使女裡想嫁給他的人也不少,這門婚事也許明吉不同意,然其實公允來看並不很壞了。
本來卓昭節是抱着幫自己從前使女的心思,但聽了這事對明吉到底有些不滿,在她受到的教導裡,從來簽了死契的使女,生死都是主家說話,更別說婚配了,這門婚事又不是不好,再者即使是不好,那也是主家說了算。
而明吉即使不肯,打着自己的旗號倒沒什麼,可她不去求周嬤嬤,讓周嬤嬤改變主意,私下裡與班氏一說,自然可以悄悄的抹平了此事,在秣陵的十四年,那老嬤嬤對卓昭節向來也是極好的,憑周嬤嬤在遊家的地位,她的侄孫想娶個齊整的使女可不難,不可能非明吉不可,何況明吉還是班氏不怎麼喜歡的使女,卓昭節覺得即使周嬤嬤的侄孫看中了明吉,周嬤嬤也未必會喜歡,明吉過去一求,多半周嬤嬤就順勢把事情結了。
這樣不動聲色之間彼此都好,但明吉偏偏求到了二夫人跟前,這樣丟的可就是周嬤嬤的臉了,周嬤嬤偌大年紀的人了,卻被個年少的使女掃了面子,料想班氏因此也對周嬤嬤有所愧疚……
假如明吉是個笨到不懂事的,卓昭節雖然生氣倒也不怪她,但卓昭節很清楚,這麼簡單的道理明吉不可能不知道,她這是故意的!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爲了出府?但明吉是孤女,沒有旁的親眷可依,她一個少年女郎,即使在遊家爲僕這些年攢下來一筆傢俬傍身,離了遊府這依靠,一個弱女子在外頭能討得了好?
又或者……她與麻折疏……
“明吉姐姐沒有明說,差不多就是這樣罷。”初秋查到她的不喜,小聲道。
卓昭節聽了這話,越發猜疑明吉是在衆人不知道的時候就與麻折疏有了私情,所以故意想法子離了府去投奔情郎,畢竟她人在府裡,與外頭的郎君有染,這樣敗壞門風的使女,班氏可不會饒了她!遂淡淡的問:“她不喜歡周嬤嬤提的婚事,倒是寧可去給人做妾?”
初秋抿了抿嘴道:“婢子得留意着赫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再者八娘雖然體貼,婢子也不能當真在那裡長談上,是以就寥寥說了幾句……不過……”
她和立秋對望一眼,彼此露出沉吟之色,想了一想才道,“明合姐姐彷彿是……去了。”
卓昭節暗吃了一驚:“什麼?”
“明吉姐姐說,明合姐姐在兩個月前得了急病去的。”初秋道。
卓昭節皺着眉:“好好兒的怎麼會得了急病?”在她記憶裡明字打頭的這四個使女身子都健壯得很,這也不奇怪,卓昭節本身就是因爲襁褓裡時體弱多病,才被送到外祖家寄養,班氏對這個唯一的外孫女謹慎到了連飛霞庭——同樣體弱多病的庶女遊姿住的院子都不叫她經常過去的,遊姿雖然是庶出,但怎麼說也是卓昭節的小姨母,尚且被班氏忌諱,更別說貼身伺候的人了。
明吉四個身體都不錯,這纔有資格伺候卓昭節,使女是伺候人的,身體不好還做什麼事,再者也怕給卓昭節過了病氣。
這樣的人怎麼會好好兒的就染上急病?
若是纔到長安的時候,卓昭節雖然驚訝,但未必會多想,只當是意外——然而現在她管家的事情也上手學了起來,又被遊氏耳提面命的說了許多後院陰私,這會不免就疑心上了,蹙眉想:“明合好好兒的卻暴死,實在叫人不能不多想,但她一個使女,是誰要下這個手?”
遊若珩和班氏都重視門風,所以治下從嚴,然卻嚴而不苛,更不要說隨意打死下人了,遊家上上下下,脾氣最不好的如三夫人也不過是拿身邊人打幾下出氣罷了,不可能鬧出人命的,何況明合料想不會被調去伺候三夫人的。
而且,兩個月到現在,這中間外祖母班氏也有過幾回信箋來往,卻是提都沒提——尋常使女的死當然不值得班氏掛心,但班氏對自己這外孫女無比的上心,伺候過自己的人出事,又是猝死,班氏也沒說……難道是因爲自己反正已經回到長安,事情和自己無關嗎?
卓昭節覺得應該是這樣,但班氏愛屋及烏,爲了明吉伺候過自己,連心腹周嬤嬤的面子都拂了,明合按理來說也會因此得到班氏的照拂的,是什麼事情讓她落到了這麼無聲無息死去的地步?
卓昭節沉吟了片刻,問初秋和立秋:“明吉被放出府,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明吉本來要到滿香園給自己請安,本來在他鄉遇見了舊主,這麼一提也是常事,但現在聽到了初秋和立秋轉達的明合猝死之事,卓昭節不免就要多想一想,是不是明吉有什麼話要告訴自己?
關於明合的死嗎?
難道明吉被放出府也和這個有關係?那她選擇捨棄周嬤嬤的侄孫、給麻折疏做妾,是不是爲了北上來找自己?
想起從前主僕相處的時光,卓昭節心下一嘆,明吉和明合雖然因爲以病避責被班氏不喜,奪了貼身大使女的差使,但在卓昭節身邊的時候伺候也是很盡心的,中間還有好幾次因爲卓昭節惹了是非或做錯了事情,班氏捨不得怪卓昭節,就打使女出氣,說起來這兩個使女跟着卓昭節時是受過許多委屈的。
如今想來,要不是這樣,後來明吉和明合也不至於被嚇得把自己弄病倒來求乞從輕發落了。卓昭節知道班氏是極精明厲害的老夫人,又對自己憐愛萬分,明吉與明合乃是自己身邊出去的人,總有自己的一份體面在,不是萬不得已的事情,班氏不會不給她們生路走,明合……到底是真的福薄,還是人爲?
初秋小聲道:“是去年年底的時候,秋闈才結束,只是咱們不知道。”
那時候卓昭節還在秣陵——她蹙着眉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當時班氏和周嬤嬤有什麼異常,這兩位都是年老成精的人物,要蒙自己一個小娘子很是容易。
如果是這樣,那明吉卻也未必知道明合的死因了……
卓昭節沉吟片刻,又問:“那麼明吉是什麼時候跟了麻郎君的?”
“這個婢子沒來得及問。”初秋垂着眼睛,低聲道。
“罷了。”這時候透過半卷的車簾已經可以看見靖善坊的坊門了,卓昭節便道,“這件事情先不要告訴母親,待我尋個機會見了明吉問清楚了再說。”
這句話卻是說給一直屏息凝神不作聲的阿杏、阿梨聽的,兩人忙答應下來。
卓昭節見馬車即將進坊,兩邊人也增多,就示意阿杏把車簾完全放下,阿杏才伸出手,忽然車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揚聲叫道:“卓七娘子!且等一等,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卓昭節一驚,道:“是謝家阿姐的聲音?”
今日赫氏生辰,卓昭節跟着把自己到長安來認識的小娘子們都請了一圈,當然不會漏下在秣陵時就認識的謝盈脈,何況謝盈脈與阮雲舒之間的婚約已經被阮致與卓芳華默認——這種場合她也應該開始接觸了。
只是因着頭次主持宴飲,卓昭節忙碌之極,宴中都沒顧上與她說幾句話,還是散了送客的時候告了幾聲罪。
這會聽到謝盈脈的聲音,卓昭節忙叫車伕停下。
因着下雨,街上人不多,謝盈脈騎着馬,遠比馬車要迅速和靈巧,她控制着坐騎靈巧的穿過幾處障礙,到得車邊勒住繮繩,利落的跳下馬——今日謝盈脈爲着騎馬方便,穿了一身絳色胡服,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如此策馬而來,本就極引人注意,這一下下馬尤其的瀟灑,引得不遠處幾名閒漢不禁叫了聲好。
只是謝盈脈根本不理會,握着馬鞭幾步走到卓昭節的馬車邊,對挑簾望出來的卓昭節肅然道:“七娘,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這麼說時,她目光如電,凌厲的掃向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