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卓昭節本是一頭霧水,然而看到謝盈脈之狀,沒來由的一陣心驚,不期然就想起了從前在博雅齋的遭遇,也微微變了臉色,道,“怎麼了?”
謝盈脈低聲道:“咱們上車說……讓你的使女先回避下。”
卓昭節立刻打發了阿杏等人暫且下車,兩人進了車,讓下人退開幾步,謝盈脈方俯耳道,“我方纔,從曲江出來,本想到東市去給表姐買那裡一家鋪子裡的胡餅,不想騎馬到升道坊那裡時,忽然看到一個出坊的人十分之眼熟!”
“是誰?”卓昭節忽然覺得心下有些不妙。
果然謝盈脈臉色詭異而難看,道:“陳珞珈!”
“不可能!”卓昭節低呼了一聲,“她不是已經被阿姐你殺死了嗎?”
“當時我對敵經驗太少,所謂我將她追殺不過是雍城侯世子爲了七娘你的名譽,把這名頭送給我罷了。”謝盈脈搖了搖頭道,“實際上真正重創她的,是世子身邊的蘇史那將軍,但當時她在湖邊,蘇史那將軍不會水,讓她帶傷墜湖逃走,後來蘇史那將軍調集人手,沿湖追查,數日後,才從湖裡撈到一具被泡得發爛的屍體,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頓了頓,謝盈脈慎重道,“當時是我認得屍,那具屍體,因爲在湖水中浸泡太久,身形已然開始改變,但仵作解了屍後看到骨骼與陳珞珈的身形大致是一樣的,而且手足關節處,也能夠辨認出來有習武之人的繭子……陳珞珈與我自幼不和睦,她又是師姐,所以我並不知道她身上有什麼可供辨認的地方,這兩處既然對上,那附近又沒有報有人落水,就這麼認定了。”
卓昭節倒抽一口冷氣:“你是說?”
“就是這樣,剛纔那個人雖然衣着打扮極不起眼,甚至還戴了一頂帷帽……但那背影決計不會錯的。”謝盈脈低聲道,“也是湊巧,她從升道坊的西坊門出了來,看方向也是往東市那邊去,恰好一陣風吹來,把帷帽上的垂紗吹了起來,我看到了她大半個臉……”
她說前面一句背影,卓昭節還抱着萬一的希望,畢竟這世上背影相似的人也不少,但既然看到了面容,便是湊巧長得像,難道真的就這麼巧嗎?
卓昭節不禁毛骨悚然,抓住了謝盈脈手足無措道:“當真是她?!那怎麼辦!”
謝盈脈忙道:“你別怕,她不曾發現我……我卻是奇怪,假如當真是她,她在秣陵就知道雍城侯世子和你的身份了,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與她相似的屍體李代桃僵,好容易逃得一命,怎麼還敢往長安來?即使有緣故過來了,又怎麼敢如此公然的行走在外?”
被她提醒,卓昭節也是心頭凜然!
陳珞珈不過是個尋常的江湖女子,說是女賊或者女匪也不爲過,畢竟她走的是黑道,雖然有一身武藝,但照着士大夫門第的眼光來看還不如一個尋常農家女來得出身正派,好歹後者還能佔一個良家子、安分守己的名頭,而陳珞珈漂泊江湖……能有什麼身份?
卓昭節之所以怕她,是因爲在秣陵時落進她手裡過,被她欺負得不輕,然而真正正面交鋒,卓昭節的身份足以輕易碾死陳珞珈——到底陳珞珈的武藝,也沒到化境,即使到了,也抵不得萬箭齊發!
武林中人究竟是一盤散沙,不是萬不得已,沒人願意與朝廷作對的。
這一點卓昭節清楚,陳珞珈很該更清楚,她當年正因爲搶了寧搖碧的酒珠,被逼得走投無路找上謝盈脈墊背,意外抓到去向謝盈脈學琵琶的卓昭節爲質,正是想靠卓昭節的身份讓寧搖碧有所顧忌,從而逃出生天。
如果謝盈脈沒有看錯的話,陳珞珈還活着——她哪裡來的膽子到了長安、還敢不作任何裝飾,只戴一頂帷帽就大模大樣的出行?
卓昭節定了定神,道:“謝阿姐,你既然是她的師妹,可知道她的底細?可是與長安的什麼人……”
這種可能性是極低的,謝盈脈一聽就立刻搖頭:“陳珞珈是嶺南人氏,父母本都是漁民,出海時遇見風浪身死,留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爲族人所欺凌,家產也不得保全,虧得師父路過,助她安葬了父母,又憐她孤苦,收了她爲徒,師父一直在南面……在墜湖之前,她到過最北的大約也就是秣陵了,而且她若與長安的貴人有關,當初被雍城侯世子追緝時就該亮出這層關係脫身,而不是去拖我下水,畢竟她去尋我時本來也只是爲了不甘心,根本沒有指望我可以幫他們的。”
卓昭節沉吟不語,半晌,道:“升道坊是嗎?就是延興門旁的那個坊……我回去告訴母親,使人去查一查!”
謝盈脈提醒道:“假如是她的話,很有可能還會對你不利,這幾日你最好都在侯府,若一定要出門,多帶些人……不管是不是認識的人要引你到僻靜處,或者打發你身邊的人走,不要理會!”
卓昭節臉色難看的點了點頭,她是切身落到陳珞珈手裡過的,雖然陳珞珈要拿她當人質,沒有怎麼傷害她,但小虧小苦頭不斷,也足夠一向嬌生慣養的小七娘受的,對陳珞珈,卓昭節實在是畏之如虎,不能不慎重!
謝盈脈心繫着伍氏和屈談,論起來陳珞珈因妒生恨最想對付的就是她這個師妹了,假如陳珞珈當真沒死的話,她的表姐和表姐夫可比卓昭節危險得多,謝盈脈先追上來告訴卓昭節自己所目睹一事,已經是對卓昭節極爲關心。
當下說完了事情,她又匆匆告辭,回昌樂坊去戒備了。
如此回到侯府,照例與沈氏那兒應付過了,回到四房,遊氏已經在等着,先行一步、進府的赫氏正陪着她說笑,卓昭節進去時,恰好聽到赫氏道:“……還要等七娘一起的,不想七娘卻執意要咱們先回來,道是收拾那兒無須咱們幫忙,快點回來休憩是正經,這麼着,她這樣體貼……”
聽使女稟告說七娘回來了,赫氏遂住了口,笑着轉過頭,“今兒可是勞累七娘了。”
“嫂子哪裡的話?”卓昭節雖然這會被陳珞珈未死、還大搖大擺出現在長安的事情弄得手足無措,但也知道若此刻神色不豫,恐怕赫氏會誤會,在路上就斂了愁色,如今就微微一笑,“說起來今兒許多變故可多虧了嫂子照拂,不然我還應付不過去呢!”
赫氏笑着道:“七娘這話說的可就太謙遜了,今兒的事情可都是你忙前忙後,咱們啊只不過是略搭一把手罷了,要說時大娘子與淳于六娘子,那是例外的事兒,誰都沒想到這兩位固然從前不和睦,竟然能夠在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動起了手,就是郎君們也鮮少有幾個如此不管不顧的,這樣的意外,換作了旁人在那裡也要發愁的,再說就是這件事情,七娘處置的不也是很好嗎?”
遊氏顯然剛纔也聽說了此事,就嗔卓昭節:“還是太孟浪!這樣兩位娘子動手,你往前湊個什麼?賭她們會顧忌你?縱然如此,這還有個收不住手的時候呢?你那身子骨兒嬌滴滴的,哪裡禁得住她們誤傷?這樣冤枉不冤枉啊?”
卓昭節笑道:“也沒什麼事……古姐姐拉住了我,我也是頭次見着這樣的,就急了。”
“滿長安都知道時大娘子與淳于六娘子不和,你今兒就不該把她們都請來。”遊氏指點道,“就算要請,也不該叫她們知道另外一個也得了帖子,最好把赴宴的辰光寫岔開,讓她們一先一後到,席位也佈置遙遠,身邊各自安排上老成持重、又壓得住她們的人坐席,如此才能無事,你也是見過她們不和的,可這一回安排上就沒考慮到,下回須得謹記。”
卓昭節自知有錯,趕忙答允下來。
接着遊氏又問了幾件事情,指出其中不足,提出改進或易策之法,卓昭節認真聽取,仔細揣摩,遊氏與赫氏對她這樣的態度都十分滿意,如此一教一學,一直到晚飯拿上來才停下。
用過了飯,卓昭節面露疲色,遊氏就心疼道:“忙了一天,快回去歇下罷,明兒個早上不必過來請安聽事了,我叫人把事情給你留到晌午後,你好好睡一覺。”
卓昭節揉了揉額角,卻苦笑着道:“不成,我有事情得與父親、母親一起說!”
卓芳禮正捧着茶慢慢品着,聞言微訝:“什麼事情?”
四房裡,平常管事掌家的是赫氏這個長媳,但遇見了大事,拿主意的還是遊氏,至於卓芳禮,若與他有關,大抵都是涉及到外頭了,單是後院裡的事情,他是不管不問的。
卓芳禮因此略感驚訝。
打發了人,卓昭節也顧不得多想,一五一十的將陳珞珈一事說了出來,驚惶道:“……若謝家阿姐不曾看錯人,那一個就是陳珞珈,她沒有死,還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長安,萬一遇見我,或者索性就是來報仇的……”
“先不要慌!”卓芳禮與遊氏是知道女兒在秣陵時曾被一個女賊擄去過的,後來被救了回來,女賊也被殺了——因爲是女賊,後來救人的又號稱是女師,對卓昭節的名節沒有傷害,人也平安,而且又是在遊家出的事,他們也只好輕描淡寫的處置,免得被沈氏抓話柄,本來以爲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如今一聽那據說已死的女賊不但還活着,竟然還到了長安,均是心頭一沉!
憑着本能,夫妻兩個都覺得此事很不對勁,喝住了明顯慌張起來的女兒,細細盤問,待問完了前因後果,卓芳禮臉色很不好看了:“原來你是這樣與寧九牽扯上的?”
這時候,卓昭節哪裡還有心情說旁的,扯住他的袖子哀求道:“父親,那陳珞珈實在心狠手辣,當初她搶奪酒珠,聚寶記中凡是撞見她的人,不拘是否阻攔,皆被她斬殺殆盡!當年我落進她手裡,是被她當人質的,饒是如此,她對我也是非打即罵,若非遇見了飲淵……就是那頭獵隼,拿綰髮的簪子折射夕陽把它招了,根本連逃生的機會也無,恐怕你們根本就見不着我了!”
“不許亂說!”卓芳禮與遊氏同時喝道!
“你不要怕,這裡是侯府,即使那陳珞珈活着,並且欲對你不利,這侯府深深,憑她一個江湖女子,也休想進來!咱們侯府的侍衛可不是你外祖父家的那些護衛能比的。”卓芳禮見女兒小臉煞白,忙又安慰道,“你外祖父與人無爭,又已致仕,秣陵向來太平,所以無須聘請太厲害的護衛,但咱們侯府不一樣,那陳珞珈別說敢進來,就是在外頭打個轉,沒準都要被抓起來問一問,爲父這便打發人去告訴他們留意此事!”
遊氏本擬再多問一問的,但看到女兒又驚又怕,神色疲憊,想到卓昭節今兒是忙了一天了,回來時又被這麼一嚇,心下不忍,就按捺住一些疑惑,道:“你父親說的很是,此事如今也還沒完全確定,雖然這世上背影容貌完全一樣的人十分罕見,但天下之下,也不是全然沒有,倘若那只是相似之人,那便是虛驚一場,即使正是那陳珞珈,不拘她爲什麼會活下來、又到了長安,還敢正大光明的出門,但你現在又不在別的地方,是在家裡,又有什麼好怕的?”
她溫言道,“今兒個晚了,我看你也累了,先去休憩罷,有什麼事情明兒再說,不要擔心,在咱們自己家,誰也動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