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的大船“渭陽”號在渭水上走了整整一天。
這艘中翼在過去幾個月裡已經被改造了一番,底艙是船工的居所,一層住的是侍衛武士,二層纔是幾位主官的住所,秦國公子的寢室被夾在中間,外面十二個時辰都有侍衛看護。
外面天氣寒冷,加上公子刺有點怕生,進了船艙就不再出來,只是隱隱能聽到嚶嚶的哭泣,慢慢聲音變弱,化作輕輕的鼾聲。
兩位趙氏官長也在揹着手觀望兩岸景色,同時也在談論這位質子。
“昔日貴公子,明日階下囚,這秦國公子小小年紀便要受這羈旅之苦,子軻,你也是秦人,你怎麼看?”闞止身居高位,言語裡多了幾份自信的傲然。
年輕的劉德連忙說道:“小人乃趙國馮翊郡人,不是秦人。”
闞止見他嚇成這樣,大笑道:“要等明年元月一日,趙國纔算正式建立,你初入趙氏,可能無法理會吾等的心情。從君上在魯國建立基業,到現如今威服中原,列爲諸侯,十多年來的辛苦籌劃,總算是有了回報。”
他又遺憾地嘆息道:“可惜我要鎮守馮翊郡,無法親自去觀摩此等盛況。”
“君上一定不會忘了郡守的功績。”劉德雖然才加入趙氏幕僚不到半年,卻因爲他嘴甜懂事,又十分了解秦國事務,遂被趙無恤看重,經常使喚他跑腿,若不出意外的話,未來恐會是趙侯身邊的新紅人。
但現在的話,他只是一個跑腿小廝,許多高層的事情都不得知曉,此刻既然提及,便試探地問闞止道:“小子聽聞,君上正式建國後,將更易制度,不知未來趙國的六卿會是哪些人?”
“六卿雖然尚在,可與晉國六卿完全不同了。”闞止啞然失笑,“趙國只會有一個掛名的上卿,那就是永鎮三川的韓子寅,但他又不會擔任任何中樞實職。國內軍政,將由五位亞卿承擔,分別是相邦、大理、大司馬、計相、宗正,自此以後,政、軍、財、法將分離開來。”
闞止雖然對位列百官之首的卿一級別十分眼熱,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紀和資歷,是暫時無法企及的。趙國相邦自然是老臣董安於,也有人猜測,等董子告老後,在魯國掌權的張孟談會被調回來接任。大司馬則是郵無正,但兵權實際上控制在趙君手中。管理財政的計相不必說,計然是也。法律專家鄧析任大理,可見趙侯對律法重視到了何種程度,至於宗正,趙氏家族裡最年長的史趙將擔任此職,不過這也是最沒有實權的一個。
至於闞止等稍年輕一些的,頂多能做一郡之長,按照“宰輔必發於州部”的原則,想要再往中央爬,先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成績來罷!
不過闞止並沒有喪失信心,因爲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且趙國六卿除了韓氏外,都不再是世卿世祿,而是隨時可以替換。
何況趙無恤也在醞釀更多的改革,比如改易爵位,比如在策侯建元后,給諸多功臣的封賞,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闞止。
受到劉德的吹捧,闞止心裡舒服了一些,拍了拍他,勉勵道:“趙氏爲官不論出身,唯纔是依,子軻也要多努力……”
劉德唯唯諾諾,不知不覺,百里山河轉瞬而過,天色近晚,“渭陽”號也駛入了風陵渡口,按照行政劃分,這裡已經屬於河東郡的範圍,趙律規定,郡縣長官無故不得越境溝通,闞止也就送到這裡,讓劉德和百餘趙卒繼續護送秦國公子入鄴……
遠看一行人在河東地方官迎接下遠去,船上的闞止又嘆了口氣。
“屆時鄴城一定是明堂大開,君上高坐君榻,享受諸侯朝賀,只可惜,我看不到這一幕……”
……
人生第一次長途旅行的秦國公子刺暈船了,在傅姆懷裡吐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大船靠岸,本以爲可以歇一口氣,誰料旅途纔剛剛開始。
好在河東官吏考慮周到,給秦國質子配置了一輛四輪大車,白色羽絨做成的轎簾,裡面還燒着暖爐,鵝毛填充的絲質枕頭墊着公子刺的臉蛋,毛皮鑲嵌的壁牆在頭上匯成拱頂,瑟瑟的寒風中車內卻溫暖宜人。但不管整修得多麼平整,路面總會有顛簸,虧得四輪車子十分穩健,只是輕輕搖晃着,令人安慰的晃動讓公子刺感覺自己彷彿還呆在母親臂彎裡。
一隊騾子跟在他們後面,馱着秦國獻上的禮物和河東官吏認爲足夠養活秦國質子的食物。比起秦國那不太講究的宮廷食譜,趙氏的各種面制甜食顯然更合公子刺的胃口,不考慮外面的天氣的話,一切都還算不錯。
沿途下車小解時,公子刺只感覺寒風幾乎要凍掉自己的小雞,擡頭望去,整個河東平原一片白雪皚皚。不過他們運氣不錯,在翻越太行山時,天氣開始轉晴,雖然積雪給車子前進造成了很大困擾,好在沿途每隔二十里便有一處亭驛,裹得嚴嚴實實的亭長和亭卒們帶着一羣衣衫襤褸的氓隸過來幫忙推車搭橋,在無數雙手的推攮下,車隊得以繼續前行。
不過公子刺忘不了那些在寒風中凍得滿臉發紅的氓隸,他們神情苦悶,頭髮長期沒有清洗都板結了,在這大冬天裡依然散發着一股哄臭。最讓他驚懼的是,有一次竟有人乘隙靠近,跪在他面前陶陶大哭,聲稱自己是秦國兵卒,希望秦國公子能把自己帶走,帶回家去……
那個人很快就被趙氏的亭卒拖了下去,趙氏官吏過來出言安慰,這場驚嚇也並未延緩他們的速度。
公子刺不知道的是,他們所走的這條釜口道,過去車不併軌,馬步並鞍。多虧了戰敗後數萬秦、鄭俘虜沒日沒夜的勞作,才拓寬成現在的模樣,因爲勞作強度太大,幾乎每前進百步,都有一個俘虜喪命。這條連接鄴城與河東,跨越太行山的道路因爲是橫向的,故被稱爲”橫道“,據說趙無恤還有意再修一條從河內一直延伸到柏人“直道”。
十二月下旬,換了一輛雙輪車後,他們終於翻越了層巒疊嶂的太行山,進入河北平原。
鄴城,已然在望了。
……
公子刺是在雍都出生、長大的,在他眼裡,雍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直到車隊抵達鄴城郊外,掀開車簾,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繁榮的景象。
結冰的漳水河畔,農田被皚皚白雪覆蓋,阡陌整齊劃一,一個又一個里閭相連,一直延伸到天邊,人口的密集遠勝岐陽。筆直的大道在此交匯,被灑了一層黑色的炭渣防滑,道路上車來車往,繁榮的市場點綴其間,哪怕昨夜剛剛降下大雪,也無法冷卻商賈們的熱情。
“人口近十萬,富麗甲天下……公子,歡迎來到鄴城。”曾經的秦國人劉德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趙的一員,驕傲地給公子刺介紹鄴城,冀州最璀璨的明珠,未來趙國的都城。
“若是在晴天入城,會比現在更多幾分熱鬧與喧囂。”一邊說着,劉德一邊和從鄴城出來迎接的鴻臚寺官員接洽,他本人便是在鴻臚寺任職的,這是專門負責外交事務的官署,相當於昔日的行人署。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秦國質子正好趕在明年元月一日的策命典禮前抵達,讓鴻臚寺的主管公西赤松了一口氣,這些天總有外國使節絡繹不絕地趕來,可把他們忙活壞了。
前來朝賀聘問的外賓,一律都要接到內郭的館舍好好保護起來,所以一行人開始橫穿鄴城,朝內城走去。
所謂“大都無防”,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城市太大,並且時刻都在擴張,城牆很難圍起來,鄴城這種新興城市更是如此,今年修了城牆,明年城牆外又會增加許多街巷,對防禦不利,於是索性把防禦交給都城周邊的附屬要塞,只在內城修牆。
當穿過車水馬龍的鄴城大道,遠遠看到白雪中屹立的赤黃色城牆時,所有初到鄴地的秦人都張大了嘴。
這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雄偉城池,高達五丈的高牆又用磚包了幾層,不但使城牆更加堅固,比起夯土牆也美觀了不少,何況魯班的設計也考慮到了外觀的美感,此刻陽光一照,整個城池彷彿是金色的……
趙國的新城已經不考慮是否逾越了諸侯規格了,趙無恤一改剛搬到此處時的簡樸,對魯班的要求便是:要把鄴城建成獨一無二的雄城,冀州的中心,天下的中心!
“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來自秦川的劉德不由生嘆,這是對鄴城,對河北最恰當的評價,此處真是霸業肇興之地。
公子刺也坐在車簾邊擡頭仰望,仰之彌高,連脖子都酸了。這就是他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要生活的城市麼?
也不知這面城牆後,會是怎樣的光景,又能帶給他怎樣的震撼?
孩童總是對新事物充滿好奇的,在旅途的消磨下,離開故鄉,離開母親的悲傷已經略爲淡去,他那顆小小的心臟,已經不知不覺充滿了期待。
還不等他們從緩緩開啓的城門洞下通過,公子刺便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少女的吆喝。
“喂!”
他再擡頭,卻看到一羣人高馬大的趙軍侍衛滿臉慌張,被他們護在中間的,是一位扎着發鬟,紫衣金飾的貴族少女,她正努力踮着腳,試圖爬上比她還高的城垛。
公子刺何曾見過這等人物,不由驚呆了,卻見那少女也不用旁人幫助,自己跳上了城垛。
她叉着腰,居高臨下,雖然才十歲不到,卻像極了一位睥睨衆生的女將軍,伸手指着城下的公子刺道:“我聽兄長說,從秦國來了個質子,喚作趙刺,便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