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清涼,暫時吹走了天氣的悶熱,未央宮含元殿外,扎着總角發鬟,穿着一身繡滿玄鳥雲圖案新衣的趙恆置身於近侍中間,滿心焦慮又興奮難耐。
這一年,趙恆六歲。
殿門外的大鼎燃燒着香料,盔明甲亮的羽林衛們直挺背脊,昂然持戟站立,微風吹過,他們頭頂飄揚着趙國的旗幟,上面畫着炎日玄鳥。
一切都那麼莊重,一切都那樣肅穆,這是繼趙國建立後,趙恆參與的又一次典禮。雖然不懂這意味着什麼,但他隱約能感覺到,這次他要出席的儀式,是很重要的,而且似乎是以他爲主角……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正在入睡,母親突然走進他的寢室,抱着他失聲哭泣。趙恆被驚醒後爲母親拭去眼淚,不知所措,母親卻笑着說這是高興的淚。
”高興也會流淚?“趙恆不解,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個問題,便被一羣宮女包圍,又是給他量身體,又是給他張羅新衣,等新衣制好,儀式便接踵而至了。
如今,他已經站在這裡,宮內宮外,無數雙眼睛在看着他,善意,惡意,或者情緒複雜。
在這些目光的聚焦下,趙恆沒有示弱,他努力站直身體,想表現出六歲孩童所沒有的成熟氣度,彷彿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見慣。
可實際上,他手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孩童是敏感的,雖然之前已經演練過許多遍,可事到臨頭,趙恆仍然會生出一絲懼意,想要掉頭逃離,跑回長信宮,拽着母親的衣角尋求幫助。
“公子。”就在他有些茫然無措的時候,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一位身穿絳色朝服的官吏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公子稍後便隨我入內,不要回頭。“
是謁者令子夏,他是趙恆父親身邊的近臣,趙恆對他並不陌生,他溫和的目光也讓人心生安定。
於是趙恆捏了捏小拳頭,身後那些目光仍在,但其中似乎多了母親那期許的眸子,讓趙恆能戰勝害怕的情緒,努力跟上子夏的步伐努,在儀仗護衛下向前走去,沒有東張西望,更沒有回頭。
謁者令子夏要負責今日對趙恆的引導,他用很慢的步伐緩緩向前走,既要確保自己走的路線是筆直的,餘光還得放在身後的公子恆身上,指引他前行,防止他磕絆。
殿外的百餘步一切順利,然而就在抵達殿門處時,趙恆面前出現了一道門檻。
宮中禮官很早就對趙恆說過:“公子公孫、卿大夫、士出入君門,不踐閾。”意思是進入君主的宮殿時,應該從門中央所豎的一根門檻旁側身而過,不要用腳踩在上面。
門檻的作用是內外的界限,同時,它也是主人的身份高低的一種體現,作爲諸侯宮室正殿,含元殿的門檻對於六歲孩童而言,有點過高了……
子夏又偏過頭看,想要鼓勵趙恆前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對於趙恆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這道門檻,而是門檻之後的情形……
他放眼望去,殿內,全是高大的身軀,臃腫的朝服,晃動的玉佩,還有一雙雙眼睛。
相邦董安於那老態龍鍾的眼睛,悍將田賁審視的眼睛,秦國公子刺充滿豔羨的眼睛……這些更多更近的眼睛都直視着趙恆,似乎是期盼已久,現在只想將他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趙恆腳步再度一滯,遲疑不敢進,直到他看到了父親的眼睛。
趙無恤坐在大殿另一端的君榻上,滿頭黝黑長髮盤成精緻的髮髻,由君侯的冠冕固定,今日他的黑色眼瞳肅穆無比,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會在雪夜爐前,懷抱趙恆,娓娓細述《夸父逐日》《亡羊補牢》等寓言故事的人。他已經摘下慈父的容顏,戴上趙國君主的面具。
但透過那一層玉旒,趙恆仍能感到,父親是期盼他能繼續往前走的,在威嚴的目光下,包含着勉勵、鼓勵……
”勿要讓汝父失望。“這是母親對他耳提面命過無數遍的,於是趙恆一個激靈,掀起深衣,側身舉步邁過,雖然略顯笨拙地,卻絲毫不拖泥帶水!
……
看着趙恆無驚無險地邁過殿門檻,小小身影緩緩朝這邊走來,來到他的御座前,北向下拜,舉止毫無差錯,趙無恤長長鬆了一口氣。
別看他一臉莊重,可實際上他和趙恆一樣緊張,看兒子走過的這短短百餘步,竟絲毫不比他煞費苦心一步步奪取諸侯之位輕鬆。
但無恤心裡也有欣慰,兒子總算沒讓他失望,這或許也是他離開母親懷抱,從稚子變爲堂堂趙國公子的關鍵一步,邁過之後,便是豁然開朗!
趙無恤露出了笑容,示意趙恆上前。
等兒子來到身邊後,趙無恤再度仔細地看了看他,畢竟是樂靈子這種大家閨秀教導出來的,不但容貌上有幾分母親的秀氣,衣着髮式一絲不苟,舉止得體,只是眼神裡還有一絲絲的委屈,他畢竟只是個六歲孩童。
正在這時,殿內的樂官也開始奏樂,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編鐘,音樂有着輕快喜慶的旋律,樂辭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一時間,殿內鍾罄齊鳴,琴瑟悠悠,一首《周南.麟之趾》演奏完畢,頓時引起了衆臣的喝彩,他們交相稱讚,隨後同時朝高坐君榻的趙侯無恤祝賀道:“君上之公子亦如麒麟,威儀赫赫!”
“善!”趙無恤也拉着趙恆,欣慰地指着他對衆朝臣說道:”此乃寡人麟兒,振振公子,必興趙邦!“
……
實際上,趙無恤做出今天的選擇,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枝繁葉茂、子嗣滿堂,這是中國人一貫不變的價值取向,民間是爲了傳承血脈,養兒防老,王侯卿大夫之家則是爲了讓宗族延續,邦邑財產有人繼承。
可兒子太多了,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讓哪個兒子繼承家業,往往會成爲上一輩人的大煩惱。
人的壽命是有限的,趙無恤身爲人父,打拼了十多年後,打下了大片江山,也少不了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現在一共三個兒子,在宋國的“子商”是私生子,只能以“玄鳥墜卵,無孕而生”的說辭存在下去,再加上他尚在襁褓,基本上與趙國的繼承沒有瓜葛。至於其餘二人,分別是長子趙操,以及嫡子趙恆。
縱觀之前的歷史,商代的繼承製度是父死子繼,輔之以兄終弟及。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嫡長子繼承製才被嚴格地執行下去。
於是不論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四個貴族等級,繼承財產和職位者,必須是嫡妻長子;如果嫡妻無子,則立庶妻中地位最尊的貴妾之子,這就是所謂的“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種繼承製度與商制相比,有效地避免了兄弟鬩牆引發的禍亂,從而維護了君權的威嚴和邦國的穩定。
可以說,嫡長子繼承製度,是周朝宗法體系能夠維繫至今的關鍵所在。自此以後,除去魯國偶爾會有“一繼一續”,宋國時不時出現“兄終弟及”外,各國都按照這種基本法來傳承。到了一百年前,齊桓公召集諸侯在葵丘會盟時,還訂立盟約說:”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爲妻……“意思就是不要更換正室夫人,不要更立非嫡長子爲繼承人。
可是齊桓公本人卻沒有遵守這個盟約,他的夫人有王姬、徐嬴和蔡姬三人,都未生子。另有“如夫人”者六人卻每人都有一個兒子,按照無嫡立長的原則,齊桓公已立公子昭爲太子,可之後又反悔,寵愛衛姬,答應了立她的兒子無詭爲太子。
這種對繼承人曖昧不明的態度,直接導致了齊桓公生病時,國內五公子反對公子昭繼位,相互攻殺,史稱“五子亂齊”。這些不肖子孫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連齊桓公死了都沒空給他收屍,等內戰結束,蛆蟲都已經吃飽喝足從門戶裡爬出來了……
與之相似的,還有晉獻公廢太子申生而改立庶子,導致了晉國連續內亂,若非出了重耳這個霸主之姿,也許已經被秦楚踩在腳下肆意欺凌了。
趙無恤不打算重蹈那兩位自以爲“英睿”的國君的覆轍。
“我可不想做齊桓公,還有晉獻公……更不想做歷史上的趙襄子。”
歷史的迷霧遮掩住了真相,所以趙無恤也不知道,歷史上的趙襄子究竟是何原因,竟放棄了自己的五個親生兒子,偏偏對兄長伯魯之子趙周青眼有加。趙襄子在三家分晉後,把趙周封在代地,稱之爲“代成君”,一副分國給他的架勢。
在趙周早逝後,趙襄子竟還不罷休,又立伯魯之孫趙浣爲趙家的繼承人。這一而再再而三,不但他的五個兒子十分不滿,連趙鞅的幼子趙嘉也有想法了。趙襄子死後,弟弟趙嘉就驅逐趙浣,自立爲國君,被稱爲趙桓子。桓子繼位十餘年後也死了,趙氏族人說:“趙桓子做國君本來就不是趙襄子的主意。”於是大家一起殺死了趙桓子的兒子,再迎回趙浣,擁立爲國君,這就是趙獻子。
所以趙國王室,其實跟趙襄子沒啥關係……
原本三家分晉時,以趙氏最強,魏韓都要仰其鼻息,然而經過趙氏這一來一回十幾年的動亂後,魏氏的魏文侯便率先完成改革,迎頭趕上。魏國取代趙國成了三晉之首,以至於戰國初期,趙一直是魏的小弟,國勢也衰微不振。
趙襄子到底是怎麼想的,趙無恤不得而知,但他結合前世今生,覺得對儲君之位曖昧不明,前後反覆,是爲君者的大忌,因爲對女人的偏愛愛屋及烏,更易儲位置,就更是把國事和閨房情趣弄混淆了。
於是趙無恤決定,早立太子。休要讓國內儲君之位空懸,讓朝臣心中不安,勿讓別有用心者生出不該有的念想。
再說了,雖然歷史上趙襄子這副身體還有四五十年好活,現在若從壯年就善於調養,不要沉溺女人和酒色,只怕能活更久。但就像趙無恤對樂靈子說的,出征在外,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楚昭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管你有多大的雄心壯志,也敵不過小小心疾。
作爲一個謹慎的人,趙無恤總是喜歡把事情準備周全再去邁下一步,萬一有意外,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碩大家業,會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身死地分。
若按照正統的理論來看,趙操年紀雖大,但他母親是伯羋,是妾室,趙恆雖然年紀略小,卻是正兒八經的嫡子。
但趙無恤不會單純按照禮法來做事,他還要考慮到兩個兒子的能力和未來發展。
“阿滿……”想到這個兒子,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有一絲歉意。
作爲無恤的長子,趙操剛出生的那幾年獨享了父愛。直到六卿之亂,趙鞅死去,趙無恤必須坐鎮河北,無法兼顧魯地,於是就讓年幼的趙操去魯國做“正卿”,以安魯士之心。這之後七年過去了,父子二人見面的次數一隻手數的過來,上次相見,還是元月他來祝賀父親列爲諸侯。
趙操已經是十餘歲的小少年,身材瘦高,趙無恤都快認不出他是自己兒子了。因爲長期分離,此子與趙無恤的關係有些生分,在缺少父愛的情況下,又造成了怯怯的性格,並且因爲體格較弱,也對弓馬之事無甚興趣。
但更讓趙無恤不喜的,是他過於仁厚實誠了。
一月份時,趙無恤讓趙操來面前問對,便發現他對禮、樂、詩都掌握得不錯,但的言談裡有許多“柔仁好儒”的成分,當時便斥責道:“趙氏乃皋陶之後,自有制度,本以禮法雜之,奈何純任德教!?”
……
ps:百科將趙襄子卒年定在公元前425年,這一年份是根據《史記.趙世家》裡趙襄子在位年份推算的,然而在此之前,史記卻將趙簡子死去的時間延後了18年(左傳載趙鞅前476年死,史記卻錯記爲前458年)。
如此一來,史記裡說“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便應該是公元前443年,這纔是趙襄子準確的卒年。趙桓子奪位也應該是這一年,可以作爲佐證的是《竹書紀年》:“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於”,晉敬公十一年,是前441年,可知趙襄子這時候已死。
所以小說裡,趙無恤的生卒設定爲:公元前519年—公元前443年。
以上參考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三三、趙簡子卒年考,今晚只有一個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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