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南子在暗地裡的小手段,黃池會盟壇上,周天子的誥書仍然在繼續。
“予一人聞,先王並建明德,內有百揆四嶽,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蠻與北狄交侵,乃冊齊桓爲侯伯,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徵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職,又命晉文登爲侯伯,大啓南陽,世爲盟主。”
劉公唸到這裡,周王臉上忽然悵然若失。
誥書裡說的好聽,可若不是被逼無奈,哪個周天子會願意策命一個霸主來替自己發號施令啊!
孔丘說過一句十分精闢的話: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樹枝長得比樹幹還粗,遲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後,之前用於屏蔽王室的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依然是華夏圈子內的一員,相互之間血濃於水。
在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時,諸夏必須停止內鬥,一致對外。既然天子已經無法領導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來充當領袖。故而春秋霸權的本質,其實是爲了填補周代王權跌落所形成的政壇空曠狀態,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才應運而生。
於是乎,諸侯你方唱罷我登場,形成了“四海迭興,更爲伯主”的局面。
雖然齊桓晉文,乃至於後來意圖爭霸的衆諸侯,都無不以尊王相標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並沒有因霸主們尊王攘夷的號召而變得尊貴,恰恰相反,王權隨着霸權的更迭交替,越發如日薄西山般沉淪,周王室也似寒風中的秋葉般逐漸凋零,到了周王匄繼位的時候,已經發展到諸侯只朝見霸主,而無視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內心深處,是對冊封霸主深惡痛絕的。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從掌握的權勢上看,侯已經不再是侯,王也已經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樣,周王匄縱然不願,也只能捏着鼻子爲趙無恤捧場……
至少,趙無恤接受冊命,就意味着他還願意將周天子視爲君?不至於突然將周王囚禁,將成周的破爛攤子一股腦掀翻。
劉公的宣讀在繼續:“今時逢季世,禮崩樂壞,周室之延存,實賴趙侯之力,緩爰九州,莫不率從,其功高於伊、周,而賞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賜其大輅之服,服袞冕;戎輅之服,服韋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輅之服等禮儀性的服飾,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們之後,意味着趙無恤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諸侯;至於彤弓、玈弓,則是代表征伐之權。
漫長的誥書終於讀到了末尾,劉公使出所有的氣力,大聲說道:“天子策命趙侯爲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衆人皆驚,按照周禮的規矩,官爵有九命之別,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來說,子、男之國五命,侯、伯之國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過八命,齊桓公、晉文公也就這等級。只有遙遠的宗周時代,周公、召公等開國攝政上公才爲九命!
如今趙無恤以諸侯身爲作爲九命伯主,真是前無古人。
“終於還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鄭伯等諸侯面容苦澀,卻只能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
趙國的臣子們則興奮了起來,山呼萬歲,也不知是在爲天子的策命歡呼,還是爲趙侯歡呼。
而趙無恤,卻並無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規矩三次辭謝,然後才接受了此命,緩緩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趙侯。
然而當無恤起身時,天子赫然發現,這位人高馬大的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個頭,而且氣宇軒揚,若不看服飾光看氣質,還以爲他纔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想起了這幾天來黃池的路上,聽到的一首童謠。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臉色頓時煞白,但儀式必須完成,他只能強撐着舉起趙侯的手,對會盟臺上的二十國諸侯、大夫宣佈道:“俾爾趙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
……
在儀式結束後,周王匄就藉口身體不適,臉色蒼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這時候,已經沒人在乎天子在場與否了,趙無恤召喚他來黃池,就是想讓天子親自冊命自己爲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也,趙無恤之所以這麼看重這個名分,是因爲成爲霸主,就意味着取得了代替天子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
這一刻,趙無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時代的中心了。
但他與前代的霸主們,又有所不同。
春秋時期的霸權,猶如江河波濤,後浪推前浪。說霸主有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只是就一般情況而言。其實,霸主的霸權也會受到限制,多半是來自中原的其他大國。如齊桓公雖然稱霸,卻始終無法降服晉國,秦國更是從未理睬他。晉文公雖然稱霸,但對於秦、齊,他也無法發號施令,齊晉最強大時連中原都無法完全支配,更別說南方的吳楚了。
除此之外,雖然霸主內心深處都有由霸道至於王道渴望,但無論哪一位,在其威望最高時,也從來沒有實現過一統諸夏的局面。
對於周天子,更是連取而代之的心思都不敢有,齊桓公對周王一直恭恭敬敬,晉文公曾經想要獲得天子的葬禮規格,卻被回絕,也不敢強行僭越;楚莊王率軍北上,問鼎之輕重,也被周人一句”在德不在鼎,鼎之輕重,不可問也“勸退,悻悻而歸。
總之,在之前的各代,儘管陰雲密佈,但周天子的威儀,依然如同太陽一樣高懸在霸主們的頭上。
相比之下,周王匄對於趙侯而言,只是一盞他提在手裡的宮燈而已……
比起前輩們而言,趙無恤面臨的形勢是最好的,他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仁義禮樂,不是天子恩惠,而是手中的劍,胯下的馬!靠的是鐵與血!
十年下來,五合六聚,晉國被他取代,所有政治遺產都被繼承;魯、衛這兩個傳統的政治大國淪爲傀儡;宋國、燕國則是盟友;加上秦國已殘,齊國已破,鄭國降服,放眼中原,趙無恤竟再無敵手!
南方的吳、越正鬥成一團,豈敢與趙國爲敵?至於楚國,雖然是龐然大物,但歷史的包袱太重,自保有餘,進取不足,也對趙無恤的霸業構不成威脅。
趙國軍隊的強大讓人不敢匹敵,如今趙無恤又得到了“霸主”的名分,名與實都握在手裡!
“侯非侯,王非王……這句話,倒是有幾分道理。”站在天下的中央,趙無恤的目光瞥到了南子,她依然笑容嫣然,以爲自己得計。
這小女子的手段,趙無恤並非不知道,倒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想要通過散播傳言,形成輿論,最終形成黃袍加身的態勢,讓趙無恤提前稱王,爲殷商報仇,同時讓宋國地位提升而已。
但趙無恤可不是那種會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膽敢破壞他計劃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就目前來看,先做幾年霸主,挾天子以令諸侯,遠比直接稱王要好得多,既不用承受風險,又能借着大義名分爲所欲爲。
對南子的懲戒警告,是盟會後的事,今日趙無恤初爲霸主,首先要嘗試下揮舞禮樂征伐之權的樂趣。
無恤緩緩說道:“既然天子讓餘代爲主持盟會,事不宜遲,這便將需要商議的事,一一解決罷!”
他一揮手,說道:“帶齊侯荼上壇!”
……
“帶齊侯荼!”
“帶齊侯荼!”
虎賁們將霸主的命令一聲接一聲傳了下去,不多時,年輕的齊侯荼便戰戰兢兢地被帶了上來。
晏孺子的摸樣,與他母親芮子有幾分相似,尤其是把對垂淚哀憐的眼睛,他的君侯冠冕已經去掉,穿着一身單薄的深衣瑟瑟發抖,加上身體還未長開,十分瘦弱,衆諸侯見了也不由心生憐憫。
他母親告誡過他,今日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切勿亂說話,只管匍匐在地乞求寬恕,其餘事情,自然有母親爲他打點……
晏孺子也是十三四歲的人也,已知男女之事,還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打點”的麼?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滿是屈辱和憤懣。
有了在路寢之臺的那一夜後,趙侯已經將芮子當做玩物,將她們母子擄到濟南歷下後,便幾度召芮子去侍寢。芮子就乘着這機會,使勁渾身解數討好趙無恤,將齊國與趙爲敵的罪責全部推到了陳恆父子頭上,希望趙侯能饒恕晏孺子,保住他的君位。
趙無恤最初沒有鬆口,但也經不住芮子的攻勢,答應會給晏孺子一個“好結果”。
他母親感恩戴德,更加放下尊嚴賣力逢迎,但晏孺子心裡,卻一點都不領情!
這會趴在冰涼的會盟壇上,他咬緊了牙關,想道:“我聽說越君勾踐曾經被吳國擊敗,還被囚禁在姑蘇之臺,但經過三年生聚三年教訓,如今已經再度復國,並打得吳國節節敗退,算是報了大仇……齊國雖然被攻破了,但只要我有機會保住君位,就一定會學勾踐忍辱負重,遲早有一天要再度振興齊國,攻破鄴城,將我母親所受的屈辱,統統還給趙無恤!”
晏孺子,以及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趙無恤的裁決。
趙無恤則在盯着晏孺子這便宜兒子看了良久後笑道:“陳氏名爲齊卿,實專齊權,齊國違抗天子,勾結蠻夷,基本是陳乞、陳恆在作祟……”
諸侯們相互對視,都覺得,趙侯大概是要爲齊侯脫罪,讓他繼續做國君,保有姜姓社稷了,甚至連國書、高無邳、鮑息、晏圉也如此認爲。
晏孺子那捏緊的拳頭鬆開了一些,開始計劃起復國後要如何臥薪嚐膽了。
然而下一刻,趙無恤卻徒然加速了語氣:
“雖然如此,但荼乃齊國庶子,其上仍有兄長數人,其繼位本就不合齊國制度,身爲齊侯,卻放任陳氏倒行逆施,其罪可免,其咎難逃!”
晏孺子震驚地擡起頭,卻見趙無恤指着他說道:“餘以伯主身份昭告天下,廢黜公子荼,另尋賢公子爲君!”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卻無人敢出言反對。
趙無恤俯視着晏孺子,以及沒有料到劇情的衆諸侯,他的目光掃到何處,何處的諸侯就避之不及,不敢直視,霸主之威勢,竟至於斯!
無恤滿意地笑了,他們的恐懼和戰慄來得太早了,因爲好戲纔剛剛拉開序幕。
他機關算盡,花了十餘年時間列爲諸侯,得到了霸主之位,目的是什麼?
存滅繼絕?散播仁義?開什麼玩笑!
他的目的,當然是靠着這霸主之位,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