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國風·魏風·陟岵》
……
“簡直是胡鬧!”
長樂宮中,再度傳出這麼一聲斥罵。
坐在榻上喘着氣,趙無恤也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大發雷霆了,每一次的來源都是小妹。只有人到中年以後才明白,爲人父兄實在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的良苦用心被不懂事的孩子毀掉時。
“只是讓你去看一眼中山國太子是否合心意,汝豈能開弓相向?”
當安排在苑囿旁的羽林衛趕到現場時已經太晚了,兩名中山侍從被當場射死,中山太子則靠在宮牆邊臉色蒼白,他的髮髻被趙佳一箭射散,披頭散髮的樣子十分狼狽。太子本人受了極大的侮辱,羞怒地回到館舍,今日則說自己染了疾病,請求回國。
趙無恤讓人去加以慰藉,賜予美酒、美食、金玉,希望能安撫下太子驚懼羞怒的心。
而這場事件的罪魁禍首,就在他對面,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雖然被趙無恤罵了一頓後眼裡含着淚,但那姿態,依舊像只被打折了骨頭後,依然驕傲無比的雛虎。
好在她還有點自知之明,沒有痛下殺手,否則此時此刻,趙國的中山的關係已經破裂,趙無恤計劃的數年休養生息恐怕得提前結束。
“汝不識寡人苦心,爲一己之怒而羞辱中山太子,實在是,實在是……”
趙無恤肺腑都要氣炸了,他現在算是明白,自己前世年少無知時做的那些事情,會讓自己的父母如何痛心疾首。
“我不嫁翟人!”趙佳依然倔強無比,重複着這句話:“我不嫁。”
“你莫非已有意中人了?”趙無恤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可能,因爲自家小妹從年少時候起,就與公子刺青梅竹馬,一起玩鬧一起長大,雖然到了後來男女有別,宮闈隔斷,兩人的關係慢慢淡了些,但也不是沒可能。
趙佳眼神閃爍,偏過頭去,更是坐實了趙無恤的猜想。
“可是你兒時相伴的公子刺?”若是這樣倒是好辦了。
“雖然秦趙同姓不婚,但趙國雜用商周兩種禮儀,汝如是真對公子刺有意,寡人可讓汝二人成年後婚嫁。”至於公子刺和秦國的意見,趙無恤就不用考慮了,他敢不答應!
如此一來這場鬧劇也能收場,只需要明面上給趙佳一點小懲大誡即可。
然而做妹妹的終究不讓哥哥省心。
“我不嫁!”
趙佳這句話讓趙無恤有些懵,這是賭氣呢?還是她真的對公子刺無意?
“那你想嫁誰!?”一股無名火從肺腑裡騰然升起,趙無恤一拍案几,將這本來該由季嬴來問的事情,一口氣問到底了。
趙佳擡起頭,眼眶裡滿是淚花,委屈,無奈,以及今日被點燃的羞怒,這一切都促使她大聲說道:“若我想要嫁給兄長,可乎!”
整個大殿頓時寂靜了下來,躲在帷幕後面聽着的季嬴差點昏厥過去,寧監和幾名在殿內侍奉的隸妾則渾身戰慄,連忙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聽見。
趙無恤則吃驚地看着妹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沒錯,佳想要嫁給一位號令天下的英雄!這世間,還有比兄長更英雄的人物麼?與兄長相比,公子刺,中山人,均是三歲孩童!”
趙佳站了起來,雖然說完後,她的臉一下子就緋紅了起來,但此時此刻,勇氣已經充滿了她的內心,竟不顧周圍的情形,徑自走到趙無恤面前,帶着一種莫名的傲氣,盯着自己的兄長,說道:“故而,若這世上還有佳想嫁的男子,那便是兄長了!兄長能娶阿姊,也能娶佳麼?”
在妹妹這種混雜着誠摯、激動、甚至愛戀的視線當中,趙無恤一時呆住了,過了半響,他臉上一切情緒都消失了,站起來,面對幾乎要有他高的妹妹,看着她認真的目光,冷冰冰地說道:“這絕不可能!”
隨後,便一揮衣袖,下令道:“公女病了,寧監,將其送到長秋宮,無寡人之命,不得再見任何人!”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這一刻,他彷彿又恢復爲果斷冷酷,能大義滅親的君侯,然而那匆匆的腳步,又像是在逃離什麼……
……
“這已經持續多久了?”
“只怕在她年少時,目睹吾二人之事後,便開始了……”
長秋宮內,在趙佳被暫時幽閉後,趙無恤與季嬴二人在室內相對而坐,夜雖然已經深了,但他們均無睡意。
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對夫妻又如何能安眠?
“君侯的意思是……”季嬴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她從未如此後悔過。
“決不可能!”
趙無恤態度極其堅決,雖說齊桓公也有姑姊妹七人不嫁之事,但他不想做齊桓公。整個鄴城,整個趙國,整個天下,無數雙眼睛看着,這份妹妹對兄長的異樣愛戀是絕不可能的,這與季嬴的情況完全不同。且不說季嬴實爲徐嬴,對趙無恤而言,她也是他回到這個時代,讓他不再孑然一身的女神。
但趙佳,趙無恤是將她當做親妹,甚至是賽過親女的!
有了趙無恤這句話,季嬴纔算放下心來,說道:“或許只是一時昏了頭,口不擇言,我去勸勸她?”
“還能怎麼勸?”
話雖如此,但趙無恤還是揮了揮手,讓季嬴下去了,發生這件事以後,他與小妹連見面都尷尬了。
今天殿內發生的事,知道的人暫時不多,連樂靈子也只以爲是因爲趙佳射殺中山太子侍從,才被幽禁的,但若不加控制,恐怕很快就要傳遍長樂宮了吧。
趙無恤長嘆一口氣,覺得在這樣下去,自己就要掉頭髮了。
等了一會,寧監,還有一名黑衣侍衛的頭領走進室內來,下拜道:“君侯。”
“事情辦完了?”
寧監和黑衣侍衛說道:“已將當時殿內所有宮女內侍全部處死,再也無人能將今日之事在宮內外散播!”
“記住,今日無任何事發生。”
趙無恤點了點頭,讓他們下去。
此事若是傳出去,影響太過惡劣,趙無恤縱然不想要生後的名聲,至少也得給自己的兒女們作出一個榜樣。否則,整個趙氏就和南朝劉宋一樣,在近親**裡沉淪毀滅吧……
他擡起頭,看着悠悠月光,自言自語道:“是我憐她從小沒了父親,是我的寵溺慣壞了她,過去種種暫且不說,今日光是因爲她,就已死了十多人……”
“寡人,不能由着她再任性下去了!”
就在趙無恤下定決定,要下令嚴懲時,季嬴卻回來了。
……
“君侯,佳說自己知錯了。”
季嬴含着淚,妹妹一時衝動,將那份埋在心裡愛慕脫口而出後,都無臉見她,更不敢求見趙無恤,就這麼躲在馬廄裡就是不出來,兩人對話是隔着馬兒們完成的。
她就這麼孤零零地縮在馬廄裡,對季嬴說抱歉,說着說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季嬴和趙無恤養她這麼大,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如此怯弱。
“她說不該有非分之想,不該亂說話,更不該因爲心裡的羞怒,就草菅人命……”
季嬴將她拉出來時,可以看到眼淚在她臉頰上留下了粉色的痕跡,這不過是個年僅十五歲,還什麼都不懂的少女,很難想像她竟能闖出這麼大的禍。
“她真的知錯了?”一時間,趙無恤剛剛硬起來的心,又軟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罪孽沉重,請求君侯將她逐出長樂宮,逐出鄴城。”
“又在胡鬧,她乃趙國公女,又能去何處?”
“佳說她可去代郡草原,居於小邑氈帳之內,這是她該有的懲處……”
“讓寡人想想。”
趙無恤沉吟了,其實按理來說,妹妹在不懂事的年紀,對哥哥有愛慕之情,是常有的事。但隨着年紀增長,這種感覺會慢慢消散,距離女子二十而嫁的上限還遠呢,與其留在鄴城、長樂宮裡不尷不尬,不如就讓她去草原放鬆下心情,順便也知道些時間冷暖吧。
“既如此,傳寡人令,公女佳胡作非爲,傷使者性命,責其遷離鄴城,逐至代郡小邑,思過五年!”
整件事裡,死了兩個中山侍衛,中山國太子受了驚嚇和羞辱,作爲犯下的錯,這個懲罰也算很重了。
總算有了一個解決之法,趙無恤心裡一陣輕鬆,但是……
這一刻,他突然感覺,自己縱然三合諸侯,一匡天下,蒞臨中國,朝秦齊而撫四夷,卻依舊有無計可施的事,依然是一介凡人。
……
七月流火時在長樂宮中發生的事,沒有機會傳播開來,而到了八月未央的季節,一行車馬從鄴城出發,一位白馬貂裘的女騎手首當其衝,在離開街市後,她便忍不住了,在隊伍前後穿梭,離開深宮的她,似乎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歡快活潑。
唯獨在一座小丘上停留,回首眺望大鄴時,她才露出了幾絲無奈。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
這種愛慕是太過超越禮法道德了,她懂。
將那些話說出是不是錯的,她卻不懂,喜歡便要說出口,憋在心裡太難受,生氣便要說出來,她從來不會讓自己委屈。敢愛敢恨,這纔是她趙佳。
但歸根結底,這一切又都是錯的,她已經有些畏懼了,人心太複雜太難琢磨,遠不如弓與箭值得信賴,遠不如犬與馬容易交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逃,逃離這個地方。
男兒身女兒身是父母定的,她沒得選。
和兄長的血親關係是天定的,她也沒得選。
但若要她選,她寧肯做一匹在草原上盡情奔跑,風餐露宿的劣駒,也不願意在宮闈裡吃着精細的飼料,毛髮光鮮,被披掛五顏六色的綵緞,最終還是得售賣於諸侯卿大夫的肥馬……
“昔我往昔,楊柳依依……”她努力將那些事情拋到腦後,調轉馬頭,開始想象自己的生活,名爲幽閉思過,實爲解放天性。
此番北去代地,是一場自我放逐,亦或是……新的開始?
……
《左史》:公四年(公元前485),秋七月,中山太子偃請婚,佳主怒,持弓曰:虎女焉能嫁犬子乎?遂殺其徒。太子偃懼,求歸,佳主亦受咎。八月,公逐之於代,置於馬邑,居於氈帳,享戶三百,居邊思過。鄴城良家子慕佳主,聞之,單騎相送者數百……
公八年(公元前481年),春,王正月,中山子鞠卒,其子偃繼位,怨鄴城之辱,遂暗興兵甲,欲叛趙。三月,肥縣人翟封荼居靈壽,察其謀,告之於公。時趙已並魯,府庫殷實,公怒,遂興兵五萬擊中山……”
ps:到完本的劇情已經基本捋順了,另外明天有點事情,這一章算明天早上的,明晚還有一章